渊后变得很奇怪,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萧离,像是第一天见到他一样。那个眼神,可怜的像一只被妈妈抛弃的猫咪。
萧离凝聚出一丝真气,忍着腹部的伤,缓缓的输入渊后体内。只觉她体内经脉紊乱,一股狂暴的气劲在身上乱窜。那是天龙十八式的气劲儿,明善这一下,确实够狠。毫不留情,就是冲着杀人来的。
“是不是很不好。”渊后说:“我还是小看了天龙十八式。母亲当年说的没错,若没有天都异域,悠长的岁月;其实与俗世高手相比,天都并没有什么优势。”
萧离说:“优势不在于岁月,而在于人。天都三族即便全都是上佳资质,也不能每一个都是天才。但红尘中,天才万中只有一个,也不是天都可比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绝武灭道。这样,天都后人哪怕资质一般,也能高高在上。”
萧离感慨:这个女人,不知道想些什么。即便真的做到了,又能怎样?难道仅凭那些个天都后人,就能将整个天下压服。
一支不用太精锐的部队,就能让天都灭族的悲剧重演一遍。
“你是不信我能做到,还是觉得我这法子笨?”
萧离说:“渊后呀渊后,人不是猪,平常温顺不代表骨子里懦弱。有些时候,猪发起疯来,一样能咬死人。”
“什么意思?”
“你难道忘了天一道长的话?”
“他们挡不住我。”
萧离一笑:“难说的很,佛道两门能存续千年,绝不是你我所见的那般底蕴。即便两次天都大战,我也相信,他们隐藏的实力,远超过你我想象。你还是静心养伤吧,以我对明善的了解,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们的。”
这一次他倒是猜错了。
沙暴一停,明善并未急于追赶。春老六说的很清楚,被沙暴卷上天,十之八九要死。
明善相信,萧离和渊后会是那十之一二。在圣京的时候,他裹挟大阵之力,都没能将两人杀死,何况是一场沙暴。
“死或不死,人都会在远处大山。”春老六说:“山高千丈,沙暴越不过去,所以遇山而止。”
明善又问:“山的那边是草原?”
春老六说:“是,大江绕山而过,在山谷中穿梭。一边是沙漠,一边是草原。所以历来草原八部南下,要么过凉州入西北,要么奔幽云峡谷,要么就要奔驰数千里,自北海南下。”
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到了大山脚下。虽然挨着沙漠,但已经是沙土地。枯草,矮树,已不像沙漠深处那么荒凉。
春老六又问:“少将军,要进山么?”
“不用。”明善说:“山中坎坷,无论是你的兄弟,还是这些马匪都派不上太大用处。大江自山间奔流而下,直到河口。你去河口,沿岸布置,那边我已命人搭起软桥,让魔卫过到对岸……”
春老六一怔:“可对岸是党项人的地盘。”
明善笑道:“党项人早被我的黑甲军所灭,现在的河西走廊,是我的地盘。”
“那少将军呢?”春老六又问。
明善没有说话,此处山河锦绣,天地之气浓郁,是恢复功力的好地方。而且,如果萧离和渊后真的在山中,得让两人知道,他也来了。
飞身而起,站在绝峰之巅。山下,只留百名魔卫照应,其它则按照明善的安排各自行动。
明善催动心法,山间的天地之间,立刻如云海波动,慢慢的向他涌来。
渊后和萧离几乎是同一时间察觉。
“他来了?”渊后说。
“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无聊,跑到大山里引动天地之气呢?”萧离本想施展空灵一式,聚拢山间天地之气,强纳入体,现在只能作罢。那样会被明善察觉,这个时候,他可不想对上明善。
渊后现出绝望的神色:“我依旧无法凝聚本元,聚集真气。除非先把体内天龙十八式的气劲逼出。”
萧离沉吟着,他可以做,但那要耗费自身所有的功力,眼下显然不是时候。如果等他功力恢复到七成,逼出天龙十八式的劲气,轻而易举。
“三日,我就能将功力恢复到七成,到那个时候我来帮你。”
渊后说:“三日后,明善的功力能恢复到几成呢?”
萧离不说话。以明善的修为,应当能功力尽复,达到巅峰。
渊后又说:“到那个时候,他神游之上的修为,心神之力散发,找出我们两个不是难事。”
萧离说:“你我都是神游之上,屏气凝神,很容易的。老人说,一座山,百里地。那意思是,要在一座大山找个东西,就像在百里方圆的平地一样。况且,你我身处断崖绝壁,连天上的苍鹰都未必看得到我们的影子。”
渊后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缓缓凝聚真气。可凝聚出的那点可怜真气,还要用来压制天龙十八式的狂猛力道。这一次,她是真的怕,因为离死亡实在太近。
过了一夜,又过了一夜。不用空灵一式,萧离也恢复了近半的功力。渊后也好了许多,能坐起来,只是脸色很白,夜色下,让人看了心疼。
今夜,风呼呼的吹,偶尔吹进洞里,带进来一片黄沙。
“萧离……”
萧离听到这个声音,一瞬间,还以为是渊月。
渊月死了,他再也不可能见到她,就像红泥一样。
是渊后在喊他。夜色下,她那苍白的脸,在某一个瞬间,让他恍惚是渊月回来了。
不奇怪,渊月是渊后的女人,两人神情相似很正常。昭妃是渊后的妹妹,青萝是昭妃的女儿。那么青萝和渊月也是姐妹,神情眉宇之间,很有几分相似的地方。
眉心处一点冰凉,是一滴雨。
真是奇怪,这个季节,这个地方,这个时候,竟然下起雨来。
风裹着雨,雨在风中狂舞。冬已没,春已至。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竟然会这么狂暴。
“萧离……”渊后又叫了一声:“我好像不行了。”
这怎么可能,明善那掌天龙十八式,虽然狂横无比,却也不能要了渊后的命。她毕竟是渊后,神游之上的修为,绝世无匹的强者。
萧离抓起她手腕,脉搏若有若无。一股真气输入,渊后的身子空的像个壳。经脉紊乱,气血运行缓慢。
天龙十八式的气劲已经消散,但全散在她的身体里。不用一个时辰,就能让她生机涣散,彻底离开这个痛苦的世界。
“怎会这样?”萧离惊问。
渊后有气无力:“我早说过,明善的天龙十八式已经超越金刚无畏……”
萧离心里咯噔一下,早知是这样,拼的油尽灯枯,也要先把她体内气劲逼出来。
“我不怪你——”渊后说。
萧离本没有自责,渊后这么一说,心里反倒难受起来。
不是他所杀,却是因他而死。某个长夜,梦到渊月的时候,让他如何交代。
渊后身子抽动了一下,脸上竟然挂着泪花。
“终于可以死了。”渊后惨然一笑:“有时候想到九公,我会想,活的像他那么老,那么久,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世上没有在乎的人,没有关心的事,孤零零的……”
“不要说话!”萧离手掌抵住她后背,源源不断的纯正真气送入她体内。
“对不起……”渊后说。
“渊后也会说对不起。”萧离说:“只不过,我不觉得你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渊后喘了两口气:“五年前,我看到渊月的死,那个时候,其实,我能救她……”
萧离脑袋嗡的一声,气血一窒,真气回流。瞬间失神,竟忘了引导真气归入经脉,直窜入心。喉头一甜,终究没能忍住,一抹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渊后呻吟一声:“当时,如果我以血祭,是可以救下渊月的。母为子女,血髓可弃。可我没有,你会恨我么,渊月会恨我么……”
萧离看着渊后,模糊之间,好像看到了渊月。他记得渊月临死之前,只说了三个字:我恨你……
“我不是个好母亲……”渊后闭上眼睛:“没有母亲,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化作一团血雾……”
“不要说了。”萧离长吸一口气,为什么想要忘记的痛,却总是被人不停的提起。
渊后很听话,没有再说下去。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滴,撞在山壁上,吹到洞里来。
渊后的身子已被打湿,萧离甚至能感觉她身体的温度,越来越低。
“我好冷!”渊后说,艰难的扭动身子,贴在萧离身上。
萧离还沉浸在痛苦中。他忽然发现,渊月不但是他一生的遗憾,还成了他内心的缺口。如果无法忘记这个女人,他的心境,终究不能像渊后和明善那样的圆满。
可是,忘得掉么?或者,自己真的想忘掉?
脑海里,不停闪烁着五年前的画面。渊月的脸逐渐变淡,消失,痛苦,不舍,遗憾……
还有那句:我恨你……
她是该恨,因为连自己也忍不住恨自己。
风雨无情,恣意的吹进山洞,渊后的衣服全被打湿。她缩着身子,钻进萧离怀里……
“我好冷,我要死了!”
萧离用力抱紧她,就像怀里的是渊月,而不是别的女人。
“萧离,你不要恨我……”渊后说,那语气像是下一刻,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萧离不恨,他只是怨。如果当初,不管是自己还渊后,都为渊月多想一分,他便不会有今天的遗憾。
渊后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你,也不要恨自己!”
是的,他恨自己。眼泪落下,男人的眼泪,他忍了五年。
在这凄风苦雨的夜晚,与渊月的第一次相遇,到最后一眼离别,痛苦记忆,在脑海里好像又来了一遍。所有的后悔,所有的遗憾,那么真实的重现。
一双温软的唇,带着甜蜜,带着苦涩,带着泪水的湿与咸。
他看到了渊月,那个冷冰冰的女人,骨子里却温柔的像水,热情的像火。笑起来就像天边的月。生起气来,就像水中月的倒影,晃的人心里没底……
萧离感受到渊月的气息,那唇的味道,那眼神的多情。风雨之中,今夜似乎要把所有遗憾弥补,所有痛苦倾诉……
轰隆——
雷鸣,春雷。
初春的第一声雷,就在深山里炸开。群山嗡鸣,大地震动……
萧离骤然惊醒,才发觉自己深吻的是渊后。方才脑海里过往的一幕幕,全是心中的幻象……
不对!
他神游之上,身心合一。心志之坚,远超常人。也许会痛,也许会恨,但绝不会陷入幻境无法自拔。
晚了!
他忽然觉得体内生气像是泉涌一样,从嘴巴里冲出去,在渊后的热吻中,被她舌头挑动,一泻千万里……
阴阳纳真术!
他忘了,渊后是会这个道家秘术的。
他记起来了,当年他也用过一样的方法,从红泥嘴里吸取她体内精气。
风雨,春夜的风雨。
冰冷而多情,温柔而恼人。
渊后把双唇移开,她的唇,热的像火,柔的像心尖的肉。她的眼睛,就像一汪春水,春雨滴滴落进去,泛起勾动心弦的涟漪……
眼睛一眯,精光一闪而没。
萧离无力倒下。
“好玩么?”渊后说:“你刚才把我当成了渊月。萧离呀萧离,你何时才会看清,我是渊月的母亲。男人的心,真的很大,装得下我,装得下我女儿,装得下我女儿的女儿。可是男人呀,世间哪有这么美的事。”
萧离喘着气:“为什么?”
渊后说:“我确实伤的重,一身精气怕你不舍得。你若真舍得,上到洞里的时候,就该把我体内天龙十八式的劲气逼出来。让我想想,你得让我活着,可不能比你活的好。你怕明善死了,我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萧离长叹一声,沙漠里苦历数日,渊后还是那个渊后,其实从未改变。
“那件事是真的么?”萧离痛苦的问:“当年,你能救下渊月?”
渊后靠近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对不起!”
“她是你女儿,你为什么不救她?”
渊后说:“我也想,但救了她,就是救了你们……”她忽然抽泣:“如果再来一次,我会救她。如果再来一次,我会早早的杀了你。如果再来一次,我更不会让她出天都遇到你……”
又是一声惊雷,这注定是个不眠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