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云渐黛,风疾暑气消,群山缠绻间青流入碧泊,湖泊中点缀繁采小洲,洲头于水雾间隐约有人家别院,隐约着竹笛丝丝,为静谧更添滋味。
竹笛声落,别院中随着玉磬清鸣,院内二层歇山楼副阶上四人错落,有二人于茶案对坐,案旁泥炉焙铁胆,竹炭红丹散清芬,自有一青年跪坐着,却不耽误手上功夫,先是提壶注水,随即茶筅击拂,只见得指绕腕旋,上下透彻,盏中疏星皎月,灿然而生。
“这便是南朝点茶之法吗?”廊下别座之人,先被青年奉第一道茶,“此盏倒也别有意思,我乃俗客,莫说点茶之法有所闻,却着实不通此道,便是寻常烹茶也知之甚少。”
头道茶此人一饮而尽,茶香缠绵于唇齿之间。
“滋味倒是比烹茶清爽,入口清苦,辗转化甘,口中余香淳朴,颇具聚气凝神之效,倒是有些趣味。”
廊下人言语懒散随意,举止则大方有度,正坐蒲团之上,右手际则放有一柄朴素长剑。此人虽为主人敬为茶首,却避坐于廊檐下,且不同于他人将佩剑至于架上,而是一如既往,无论何时何地,长剑从不离左右。此人虽从东朝而来,却未如大晟寻常世家子弟般,穿戴巾帻袍服,而是南朝云游道士打扮,哪怕是此间茶主人也是道门中人,也看不出此人言谈举止,穿着打扮有甚么破绽,不是先知道此人来处,只当是本乡本土的修行道人。
“点茶之法也不过是些寻常琐碎事。今日,难得有朋远来,正所谓待得山雨落,煮酒更解忧。”茶案主位上即是此间主人,此人身躯硕大,头戴素冠,穿斜领交裾长褐,外披鹤氅,斑竹拂尘交于怀前,三绺长髯飘然,一副神仙模样。若是端详此人面容,冠玉般面孔缀着一双炯然若星海的凤目,仿若能沁透人心一般,更添仙风道骨,即便是廊下人也是一番出尘面目,面对这茶主人也是如顽石对上了美玉,逊色了不少。
“云溪醉侯乃是天下闻名的退士,”廊下人话说的是抑扬顿挫,“深得贵宗先师白云先生真传,贵国太宗、宣宗两朝,三次奉诏入朝,两次退居,虽为宣宗亲近,却依旧退隐于东陆这边塞凶险之地,这分心境我等实在是高不可攀。此次有缘到此,竟不想先生居于云溪深处这湫潭小洲之上,真个是浮洲翠筵别样人间,妙不可言啊!”
未等茶主人开口谦言,那茶案旁对坐之人抢先接过话头。
“且住,这一路上你是没少催促我,怎么今日见到醉侯,你却附庸风雅,说起话来寻章摘句,此时不着急了么,”这茶案与主人对面而坐之人,倒是一派东朝名士打扮,宽衣素服,头顶并未着冠,只以缣巾束发,四旬年岁依旧面若傅粉,透着神清气爽之韵,“莫再打机锋、扯谩语,莫不是此刻看我碍眼,我可避上一避,权当白白给你做了一路向导!”
此人抢言已是无礼,言语上又是撒了许多怨气,这茶主人却并不介意,实在是与此人交情匪浅,莫说举止失礼,即便是并无书信相约便带了此道人冒冒失失的闯上门来,也毫不介怀。
见此人话音落了,茶主人才徐徐开口。
”辅平兄,你我于两国平靖中山之时便已相识,至今二十一年矣。有什么话不能直讲?你我二人虽自我隐居以来再不曾相聚畅饮,纵情和鸣,却正所谓’虽有众鸟,不为匹双,身远心近,何当暂忘‘。今日竟能使你这大晟封疆大吏轻身而来,便是有事,有事便言。昔日嵛山拱宸关你我能无所不言,时、此时与你我又有何不同?“
听了这番话,这字辅平的大晟名士滴酒未进,脸颊却猛地泛起潮红。片刻便抱拳拱手致礼,言语唏嘘不已。
“明逸兄,若不是此人所言之事,”柳辅平手指虚点廊下道人,“我何必长趋千里,一路潜匿到此。这些年尸位素餐于中山之地,早就不问俗务。我是硬撑着这副逍遥放浪十余年的破败身子,腆颜至此啊!”将青年续上的茶汤一饮而尽,又言道。
“兄长哪里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分明是大鹏云踞九霄,金乌明耀三界。我跟着此人行踪之隐秘瞒得过天下人,可还是躲不过你的法眼。若是兄长不欲见我,恐怕我是寻遍三山五岳也是寻你不着,又怎么能在这神仙窝里相逢?”
看着对面的茶主人默默不语,只是慢品杯中香茗,继续说道。
“明逸兄安排在这里与我重逢,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担心我是为人所迫而来,”他指了指那道人,“但请兄长安心,我与此位也是旧相识,而且若非等闲事,我也不会如此莽撞的随他而来。你我兄弟二十年缘分都在这千里山川家园。兄长三退朝堂,隐遁于此边地数载,而我年近半百,苟且中山也用了半生岁月,是为了甚么?若是在这有生之年,若能逞心振作一回,再与君一场大醉,九死亦无憾了!”
“未曾想这么多年,你还能将这轻狂任侠的性子贯彻始终,也难怪我犹疑你是为人胁迫,才会如此匆忙现身。二十年风云激荡,你我垂垂老矣,你说我是大鹏展翅,我看你才是那个当年仗尺剑游走生死的虎胆少年!”
话到此处,几个人都消去了慵懒萎靡神色。
茶主人姓宗名放,字明逸。乃是大肇知名的隐士,所谓隐士当以相忘于江湖为上乘,以牵连尘务为下流,然而此人又当得起天下闻名、声达四海几个字,乃是大肇国师扶摇子之徒,先帝宣宗驾前近臣,两退两召为帝王信重,但最终还是辞去君王天下事,归去轻身入田园,隐遁于大肇东北边地云溪间。
而对面的大晟名士姓柳名晏,字辅平,乃是大晟雄踞一方的世家大族。中山柳氏盘踞四代,而此地乃是晟朝与肇朝毗邻之地,其间且杂居北方远迁而来的蛮夷。而此人继任族长领中山郡守以来,竟能俯下身子与诸蛮交好,约为兄弟,和睦相处,往来亲密,护佑地方平安,即便是北方崛起东丹这等强胡大国,也能应对得当,多年来不曾纵容东丹片马南渡大河。若他是尸位素餐之人,天下皆朽木矣。
只是这廊下道人,宗放是第一次见,确切的是第一次面对面亲眼见到。若非是柳晏携他而来,此人是敌是友也难说得很。
方才的慵懒萎靡不过是几人的养精蓄锐。宗放虽然是隐居之人,但是对于此二人来访目的,也算的上心知肚明,于是宗放将茶盏置于案上,目光落在廊下道人身上。
“先生能做到煞气与清气交融,阴郁搅合净肃,冷厉糅合淡薄,当真是不露锋芒的高人。落在寻常人眼里,谁敢说阁下不是道德真人,清修雅士?”
宗放说到此处,换了坐姿,将盘坐化为左腿前屈,右腿斜横,继续说道。
“只是君之兵刃,虽青锋古拙却是杀人的利器,但在我看来,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君有坦诚之意,又何必暗伏凶念!”
那侍茶的青年此刻也是垂手跽坐,目光炯炯,紧紧盯着那道人。
那道人目不转瞳,而是摊着手由着那青年从他左袖中拆拿物件。那青年将此物取出,随手一扬,只见寒光闪动,一枚长四寸、宽二分的峨眉刺其力度近乎强弩发出,从道人雷巾之上,擦着廊檐斜斜破空而去。
“何至于此!”柳晏颜色激动,顿首道“大郎不可,兄长是我唐突了。”
转瞬又对那道人不由得火冒三丈。
”你这小伎俩简直是班门弄斧,何必横生波折,在先生面前造次!“
那道人面色沉静还带着几分笑意,丝毫无尴尬或恼羞之意,而宗放也是扬手让那青年避去一旁,重新盘腿安坐。
道人也长舒一口气,“我平素里战战兢兢习惯了,不得不如此。尤其是方才令郎三道茶,试探了我三次空门,我也是小心应对,不敢稍有怠慢!云溪公,赎罪赎罪!”
原来,侍茶的青年便是宗放的长子,方才看似寻常三道茶,只是大郎按着宗放的意思,头道茶将测毒之物涂抹于茶盏外侧及盏托之上,此物无色无味,只是遇到砒霜之类毒物便能变了颜色,此乃头茶验毒;再一道茶则在于茶汤上激发了鱼眼般茶末,若是接茶之人是暗蓄内力小心提防,则接茶之时鱼眼泡必然是化为无形,若是磊落之人则鱼眼泡自然爆开,此乃身茶测心;而第三道则稍稍较上两道茶奉茶距离做了调整,双手奉茶短了三分,此人接茶时必然是要伸远些才能将茶盏接得稳当,只是这一刹那便能改变此人姿态,身上若有藏物便能显露端倪,即是尾茶度险。此三法乃是宗家的手段,看似简单其实是真要有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境界,方才能发现危险而不为他人所知。
然而,宗放听得此人点破自己儿子的一番作为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拾起葵扇轻拂,手抚长髯言语澹然。
“面对行险天下,通晓万事,仗剑消灾的大晟刺奸九校尉之一的嘲风,犬子的此等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道人单手将身旁长剑倚在身后廊干栏上,稽首言道:
“区区薄名不想竟为先生所知,实乃嘲风之幸。”
此人被宗放点破了身份也是不以为意,似乎这身份若是宗放不能识破才是咄咄怪事。
只听他继续说道。
“嘲风此来不单是拜见通阴阳、晓八卦、善机括、巧心机的山居隐士,更是参见那个步步为营、深藏不露、引而不发、一发中的登云阁主人!”
“登云阁主人,”宗放眼眸华光一瞬而过,“天下知道登云阁不知还有几人,不愧是嘲风,空桑海东虢公方是你何人?”
“虢瑗,虢公方正是家兄。”
“青乌先生的兄弟,果然名不虚传。”
宗放知道自己的这层身份绝不会是柳晏告知于他,思索一番,果然是另一位朋友的渊源。
“在下虢玩,字元方。兄长与我皆拜在壑明俊疾之山奔狮峰中长耀宝光洞天盖真人门下,只是我天资有限,远不及兄长,所学不过略窥五行术数而已,不曾修得杀人技,只是降妖除魔的手段。因勤于王事,而为今上信重,如今忝为嘲风之位,其实难符,泰半之功,皆是兄长相助。”
“青乌先生道法精妙,吾师尝叹公方兄,青竹守真决俗线,玉京虚位待金仙,只是我等凡根难舍,辗转尘世,难以蹈贞士履迹矣。”
“扶摇上仙之清净雅望,只能高山仰止。而我兄长难断的红尘俗线,悬着海东虢氏一门,逢凶化吉不可易,禳灾祛难难上难。我们兄弟即便是难逃人间大劫数,也将全力以赴作那螳臂挡车之人。”
所谓扶摇上仙乃是宗放先师白云先生的道号扶摇子的敬称,扶摇子乃是天下道门之一上清宗的宗师,一生传奇而于百岁时遁于无形,天下皆以其得道登仙视之,故道门中人无不敬称扶摇上仙。而宗放正是扶摇子的关门弟子,只是以儒道双修之学问闻名天下,世人只知宗放的嫡亲兄弟,敬称宗二先生武艺高强乃是大肇数得上的名将,并不知晓宗大先生的道法武学手段。
只是面对此人,宗放也无须过多隐瞒,实在是天下事此人不知晓的其实无多。
“莫非有甚么大劫数应在此处?恕在下眼拙,竟未有所察觉!”
“先生,恕我直言,莫说云溪,只怕这东陆地界内,人物故事皆瞒不过先生的法眼。”
“高看我了!我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十日前中山华清城,有二人登门拜访了柳贤弟,一日之后,堂堂大晟中山郡守竟莫名失踪,竟无人知晓柳家贤父子三人行迹何处。再有踪迹,乃是柳家大郎与大晟刺奸名鸱吻者出现在贵国来我国朝的使团之中,而诸位身迹直至出现在雄安城外,才自行显露踪迹。”
宗放轻动风气,撩动茶案上香炉玉烟散漫开来,柔入鼻隧,沁人心脾。
“本以为大晟刺奸乃是为了借道东夷鲜罗屠岸氏,所以挟持柳氏贤父子。但是到了雄安城外,君即刻意暴露行迹,才知挟我贤弟,乃是为我而来。”
“所以云溪先生笃定我会来此小洲之上赴约,是笃定我知悉先生底细,也是知晓我的来意?”
“君之来意我实难揣测,然我所知道的,大晟常使日前上报我主,为贺慈圣太后寿,将两朝结亲之事提前,太后寿诞之后,即我朝皇子行聘晟朝,履行婚姻之约!”
“正是。”
“贺生辰使、送亲使分别为泰鼎虢氏与河东狐氏!”
“正是。”
“一个是贵国太子妃母家,一个是太子妃大母家,”宗放略一颔首,“那泰鼎虢氏乃是河东虢氏的大宗,河东狐氏与虢氏也是乡里旧故,世代姻亲。”
“不错。”
宗放用手中葵扇虚指柳晏。
“此等一石三鸟之事,贤弟怎么也参与其中?我乃隐逸之人,在此放舟于海醉生梦死,而贤弟却是还有着扬帆渡鲸浪的雄心。只是贤弟平素尚玄崇虚,这几年来也是渐少过问朝廷事务。你我已然垂暮,说起来家族传承、士族衍继才是且近之事,怎么又凭生波澜。即便是有所谓雄心壮志难酬,也不必为他人火中取栗,何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