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扩言到此处似乎情绪也为之所动,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才继续说道。
“即便是有去无回的任务,他们也是宁可死于敌手,也不敢违逆幕后人的命令。”
“哪怕我们对他们也是斩草除根?”
风鸣有些不解,这不就成了飞蛾扑火吗?
“我们哪里能做得到斩草除根,毕竟这些被生擒的都是不知内幕的喽啰,顶到天也是明正典刑罢了,而若是不从命,那幕后人才真正能让他们断子绝孙,受尽折磨而死!”
听了蒲扩的话,诸人无语,这等事莫说登云阁,刺奸也是做不出来。做事皆是有底线的,若是哪个组织如此行事,只怕威压之下其实已经是众叛亲离的局面了,而这幕后人到底是怎么样操纵手法,竟总能卷土重来,生生不息呢?
“想不明白的事便别去想了,否则除了耗费心力,别无他用!”
宗放止住了这个话题,除非有谍报情信为依据,否则胡思乱想难免会臆造事实从而误导自己。
“此次能知晓东丹那边的动静,实不相瞒乃是有云仆经九死而告变,吾弟明道才遣人出塞以查实,然而方与其中暗线接触,就已经被人盯上,为避免打草惊蛇于是草草而还。之后明道亲自率队再次出塞探查,深入达二百里,务必惊动东丹缘边,一来是确实掌握东丹军情,二来便是试探这幕后之人与东丹纠结到底有多深!”
宗放身着鹤氅,依旧整个人的棱角都锋利起来。
“东丹竟有如此厉害角色?”柳晏诧异道。
“初始,我曾以为此人来自东丹方面,但其行事风格飘忽不定,有些手段甚至让我颇觉熟悉,其中多有正宗奇门遁甲手法,非道宗传法道人不能知晓。若是东丹有如此人物,不可能隐藏如此之深。”
这话其实是致理,外人总以为朝廷所建立的谍侦机构应是最为完善隐秘,其实不然。越是官方机构,越受到各方面制约,便是各国国主也不可能恣意妄为,何况附身于皇权之上的特务机构?只要是朝廷官员,便必然层层相扣,彼此关联,如此才能避免一方毫无节制的做大,只是如此以来如何能做到机密?
只拿刺奸与登云阁对比,虢玩知道宗放身份还是因为其兄长与宗放彼此消息互通有无,相交甚密方可。可对于宗放只怕是刺奸数得上号的人物,他那里都有一本账!
大晟朝廷都如此疏漏,何况东丹一个蛮夷建立的国度,四代人都未能建立起能与中夏媲美的完善国家制度,更遑论谍侦机关!
正因为这幕后之人与各国朝廷都没有直接联系,宗放才无的放矢,至今也是管中窥豹罢了。
“虽然之前其总是退入东丹,却也只能说明东丹那边窟窿太多,容得下他,另外虽有与他勾结之人,但并非是东丹中枢,恐怕这勾结之人也不知道此人的真面目!”
宗放说的详细,可不光是告诉虢玩前因后果,也是希望诸子弟也能有所收获,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宗放从不认为智慧与年龄有关,只要眼界开阔,思维没有桎梏,多闻多问,说不得就能绽放出非凡光彩。
“于是乎,我便以身做饵,这段时日不断调动云仆往来交通,与三关、留守司及京城皆有交际,并将家中女眷尽数送回故里,且与宗门师兄还书信诉苦。。。”
宗放想到此,不禁感谢师兄,明知自己只是做戏,仍将风鸣派下山来襄助,若非他要是下山,牵扯的动静太大,恐怕也会亲自走一遭。
“如此作派就是让对方相信,我已经做好打破其如意算盘,阻滞东丹兴兵的计划。”
“这便是阳谋,对方无论如何都会按着贤兄的节奏动作!”
虢玩拍手赞道。
“难怪,以我的手段来隐匿行踪,却越靠近雄安城,越觉得周身不舒服,时刻有暴露之险。原来是已经在天罗地网之中。”
虢玩接话道。
“也幸亏如此,让我更加小心谨慎,发觉自我与柳兄父子离开华清城,便已经有多路人马在四处寻找我们的踪迹。其中有先生的安排,也有对方的布置。雄安城外,让我发现了一路人,这些人行事实在没有分寸,皆是绿林手段,因而更易让人大意。其中既有粗野凶蛮之人,也有乖张诡谲之徒,道俗之人、蛮夷之辈、江湖匪类、市井泼皮皆有,这些人几人成群分别行事,无人统辖发号施令,绝非我等阴司暗卫之辈,但是目的只有一个,扰乱人心。”
“因此,在雄安城外草市,传出贤兄为了夏至大祀返回云溪辟谷修行的传闻。那时我隐隐觉得,贤兄此时出城乃是作饵,似乎是已经中了他们的道,为了不连累城中百姓,才匆匆离开。其实就是引他们尾随而来。”
宗放微微颔首,这等手段当然瞒不住虢玩。
“兄长是何时知晓我与柳兄到来?”
“也是缘分,”宗放言道,“嘲风乃是刺奸九校尉中最为隐秘人物,而柳贤弟难道我还不认得?而能将柳兄父子安然无恙带到雄安城,非刺奸高手无疑!”
“刺奸九校尉,只有嘲讽我不认识,如今柳贤弟身边多了一个陌生道人,舍嘲风其谁?”
宗放的话很坦诚,也很霸道。虢玩明知言之有理,也有些气郁,原来不是自己暴露了,而是刺奸中除了自己都暴露了!
“不过此人从华清城一路追查到雄安城,竟都不能寻找到元方你的踪迹,嘲风之名,名不虚传。”
虢玩闻言摇了摇头。
“并非我谦虚,另一方面也佐证此人主要精力还是在大肇,大晟那边其渗透虽不容小觑,但无论人力物力皆不能面面俱到。”
“如此看来,确实如此!”宗放略做沉思继续说道。
“我当时并不知晓你和柳贤弟的到来。一切布局都是围绕此人,只是没想到他竟调集了三山五月的草寇匪贼来犯,看来敌手的目的也并非是除我而后快,只是打算打乱我的布局罢了。哪怕我取胜,如此阵仗,台面上我也许留在当地配合官府拿出个结果来,即便他其中不做手脚,按照常理这一两个月内我是无论如何也脱身不得。”
“真若如此,贤兄若是拿出登云阁的身份?”
“真若如此,我亮出登云阁的身份,贤弟以为我还能在哪里?”
虢玩嘿然。
“我必是直赴京师,登云阁事情不理明白,我连归老田园也不可得了!”
这不是耸人听闻,除了风鸣,诸子弟及登云阁人物皆知道其中利害。登云阁乃是太宗朝时,太宗拜托白云先生创立,这就是准备交给鳌氏子孙的利刃。于是宣宗即位,而宗放从家师手中也接过了登云阁,所谓帝王与隐士的佳话,其真相是宣宗能信得过这把利刃,但是宣宗病重,慈圣秉政,对于宗放必须秉承帝王的旨意,耐心地潜伏下去,潜伏到所有人都看不到为止,直到鳌氏帝王有朝一日能掌握这柄利刃为止。
因此,在这慈圣太后称制专权之时,在今上尚未亲政之际,此时暴露登云阁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那为何此人没有将登云阁之事直接点破了?”
“谁说他没做过此事?否则,早是明日黄花的登云阁又如何能声传诸国?如贤弟这般都是小心求证,我朝又如何不是?”
“只是时也势也,当朝太后也不能专擅轻动,只要我不主动站出来,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其中颇多秘辛,涉及之事就不可公之于众了。
话到这个地步,再继续下去,虢玩也太不知趣了,因此话题又回到敌手身上。
“今日也算大有收获,至少知道了昔日从大綦脱逃的丽竞门残余也与他们勾结在了一起。这些人虽然隐秘,却并非无迹可查。再者,此时若是凰后知道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虽然凰后代綦建立震朝,但是天下诸国私下里还是称其为大綦凰后,毕竟上一位女帝已经是传说中的人物了,即便大綦臣民能接受,却不意味诸国皆能坦然女帝临朝,只是有了凰后这个榜样,慈圣太后与绮里太后皆临朝称制,与凰后的差别只是没有迈出那关键一步罢了。
因此若是能给凰后找些麻烦,添些堵,许多人是何乐而不为的,且无论如何凰后手中的紫微内卫绝非摆设,作为后起之秀与刺奸相比,也算得上旗鼓相当了。
“说起这丽竞门,我朝太宗昔日托付先师建立登云阁,便是为此。”
虢玩打算如何行事,宗放不打算细究,毕竟这是大晟刺奸的事务,这个界限必须认识清楚。于是宗放只是顺着丽竞门这个话题继续展开。
“先师后半生宁可荒废道宗修行也防止住了丽竞门的渗透。登云阁是先师向宣宗推荐,我才逐渐接手,我师徒两代人如何不知道丽竞门的厉害。但若是此人已经掌握丽竞门余党,为何这么多年都未曾启用?这些年与他明争暗斗,大势我等虽有所不足,但是你来我往间也算是平分秋色,其在我手上也折了不少高手,多次布局也为我所破,却为何从未用过丽竞门的人?
“这么说来,这些人是最近才和他勾结一起的?”
“一伙诡谲之众与另一伙隐秘之党,如果突然勾结在一起。必然是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可丽竞门的仇敌是凰后,如今却不管不顾的朝着我们而来,所图什么?”
若是仔细盘算,确实有些诡异,就如同山贼与海盗勾结一起,目的何在呢?除非海中有个仙山!这些人协助东丹南下的好处何在呢?只要东丹君臣头脑清楚,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北上找大綦的麻烦!
即便是对于大晟与大肇,东丹的存在确实麻烦,也正因为东丹隔开了大綦与两国接壤,两国才少了更大的麻烦。三国本来因为大綦的威胁而维持着脆弱的平衡,这些人究竟是如何纠集到一起,又如何推动东丹利令智昏的南下,恐怕肇晟两国中枢也理不出头绪。
见恩师费了半天口舌,柳二郎忙不迭的倒去了冷茶,重新添了茶水。恰如其分的殷勤,使人十分受用。
这二位先生的一席话真是让诸子弟好好上了一课,只是这堂课的冲击着实不小。
“十年前我成为登云阁阁老,过了三年我方知晓登云阁面对的强敌并非是列国,而是一股潜藏于地下的神秘力量。这五年来,即便是各国谍情的后起之秀恐怕也不知道登云阁的消息。为何?坦白的讲,五年前登云阁与其一场对决,几乎折损大肇境外全部的力量,换来的只有一个确切消息!登云阁面对的是由一个隐秘人物串联起来的庞大组织,这个组织之间互无瓜葛,甚至某些还素有仇怨,却能在此人调动下配合默契。而我之所以常说他们,是恐怕此人后面更是深不见底的关连!”
“你们可知道落地生根吗?”
“先生说的是那南方蛮荒之地传来的,别名不死鸟的草药?”诸弟子若论博闻多识,喜好格物者,皆不及蒲扩,此子天生就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凡是所闻所见。尤其是对自然万物,不仅知其然,非要知其所以然不可,纵然耗损精力,耗费财物,也在所不惜。
若非还有这功利之心所累,则必是名满天下的道门大德。
果然,宗放所说之物,皆在他心内装着。
“你来仔细说说此物!”
所谓因材施教,宗放身上可谓是淋漓尽致,已经出师的五位弟子,无论为官或是修道、问学皆是人杰,眼见得蒲扩与芦颂也是雏鹰展翅之时,宗放更觉欣慰。
“此物本非我中夏之物,乃是由海客自蛮荒之地带回,即可做观赏之物,更多是为了药用。其全草可入药,有解毒消肿,活血止痛,拔毒生肌之效。只是此物极为霸道,根茎上所生长之叶片,其上还有侧芽,这些侧芽落地则活,但凡一株成活,周边则蔓延开来,终归是断了其他花草生机。”
“此组织便是如此,于某些人或许是良药,于苍生只是祸乱的种子!而我们若是不能斩草除根,只是在旁枝末节上纠缠,那正应了此人的心意。而现在,若非刺奸的果敢牺牲,我们也不能掌握先机,只是这一步之先断不可走错,否则回头便是慢,一步慢、步步慢,那才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这番对话莫说几个青年顿感震诧,即便是虢玩也尤为震撼。虢玩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天下翘楚,谁知一山更比一山高,短短两日他已经拜服宗放之胆识谋略,未想宗放提起这幕后黑手竟也有些束手无策。至于自己与其初次交手,部下便遭受如此重创。此时回想师尊和兄长一再告诫,莫以为略通奇门遁甲术数之能,便小觑天下英雄,先天之数不过是天下万物生衍之基,天地人三才离合,五行衍变,六时辗转皆能改变生运天命,而自己陶醉于雕虫小技,已是忘了大道至简、大巧若拙之理。看来自己的道行还浅的很呢!
宗放明白虢玩的感受,只是用手拍了拍虢玩。其实知道自己的不足,于天地人皆有畏惧感,这是好事!所谓道也,无穷尽也。无穷还是有穷在于人,不在于道,前路漫漫只以行百里而自满,九霄冥冥只以登小峰而知足,那么无穷大道又与你何干呢?
若是虢玩因自卑而修身,因自愧而修德,因自责而修心,因自罪而修福报,如此性命在我,返璞归真才是更上层楼的缘法。
诸弟子亦然。
只是未等诸君细细思量这堂课的收获,瞻云便引着一员武官堂外求见。入得堂内,听那武将报名才知是那都监亲信家人,来此传递消息。
乃是城外来了一路兵马,拿了安抚使司及新市城的公文,都监拖延不得便遣他来报告消息,此时恐怕这支官军已经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