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小院也不安生起来。
三娘毕竟是锤炼刺奸功夫,善于韬神晦迹,也善于寻踪觅迹,所谓使敌人无所遁形,便是让敌人不得不现身,而如今态势,我自岿然不动,敌人自己便会按捺不住送上门来。
此时,虽然院门外没有任何动静,三娘已经敏锐感觉到敌人在靠近,半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但是三娘依旧保持和缓而柔长的呼吸,即便是蚊虫叮咬,也不露声色。
果然,还是贼人失去了耐心,先是后院,再是前门,细微的声音,让三娘充分辨识出,利刃插入门缝,将门栓缓缓拨动,甚至连有人用皮囊将油脂倒入门枢中来润滑,都能听得清楚。
三娘不禁觉得好笑,然后默默心里在计数。
前门三个,
后门三个,
后墙正在攀爬的也有三个。
三娘心中如怒涛翻滚,却一改往常的敏感,似乎整个人迟钝下来,又如深渊潜伏的鼍鱼,看似枯木青石,但一定会在你最为松懈时,咬住你的喉咙展开死亡之舞。
智全宝此时也很安静,只是这份安静乃是猛虎出柙前的积怒,当怒气层层压抑下来,然后爆发而出就是如百兽之王的狂暴。
风鸣则帮着芦颂调整呼吸,自己依旧清冷的如挺立巅峰上的雄鹰般,斗志昂扬只在眼眸中泛出光华,这份安之若泰,似乎东岱崩于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
前门三人总算拨开了门栓,轻轻地将院门推开半尺开,一个个便侧身往里面来;后院月门则是整个门板都被取了下来,看来这是打算得手之后,好从这里逃走;后墙三个乃是从墙角爬了上来,便要沿着墙沿上到屋顶。
看来也是惯匪,三拨人彼此没有暗号或者口哨,却几乎在同时发动。
只是进入了院子谁是猎物还很难说。
最先倒霉的便是前院进来的,为了没有走路声响,都穿了软底步履,因此走在半击发的绊索上,这绊索迅速弹起,带动紧绷的竹片,而这竹片还夹着抹了焦油土锈的铁刺,直接刺穿了鞋底。
尖刺扎入柔软的足心,使人忍不住喊出声来,更歹毒的是,若不立刻划开伤口,用药酒冲洗,要么截肢,要么必因破伤风而死。
其余二人看他高喊,急忙拿着利刃,摆开架势,左右前驱,护住受伤同伴,那后院也有人中了圈套,饶是强忍,这呻吟之声也传到院内,只有上了房顶三人还算平安,可惜再蹑手蹑脚,踩在虚瓦上也发出脆响,于是三人发动了。
院内三人千算万算也想不到,身旁这周径不足一尺的小井如何能藏下一个人来,哪怕看着身影似乎还是个半长成的孩子。
只是他们已经没机会再去搞明白此事。
只见三娘竟从小井中腾空而出,铁簧击发钢针,这袖箭立刻射穿一人头颅,右手翻起八寸青锋,将身侧之人咽喉豁开,一个应声倒地,一个捂着咽喉挣扎着,却无力为力的慢慢死去,这一剑精准破喉,并无多少鲜血流出,捂着的破口只有白沫外溢。这被刺伤脚心的,才直起身子,就被三娘从背后刺入右后腰,这种剧痛已经超出了人类忍受的极限,这人虚弱的意图转身,与三娘拉开距离,张大的嘴巴发不出任何呼喊,只看着他瞳孔先是急剧扩张,但慢慢的便转向暗淡,三娘身材纤细玲珑,自然不会如男子般从后面勒住他再下手,如此也算干净利落,至于抓活口,本来就是见机行事,各自量力而行。
而这一瞬间便除去三人,三娘并不急于协助他人,而是转身来到门前潜伏身子,以防敌人再有后手。
有风鸣与智全宝在,确实无须三娘分心。
即便是需要确保手无缚鸡之力的芦颂安全,智全宝收拾后院里面三个蟊贼,也是手到擒来。便是他手有余力,三个人也是骨断筋弛,一个个在地上因为疼痛而滚做一团。
而屋顶上三人才是凄惨,脚下刚刚踩碎虚瓦,长枪便如鹰喙一般,只是不在空中,而是从下面刺了上来,一瞬间便是在虚瓦附近点出两朵梅花,这十二枪仿佛是同时攒刺而出,哪里还容得下梁上贼子的闪转腾挪,三个人,六只脚,六条腿,每人两个血窟窿,从房梁上摔落堂中。
这等声响惊动了客店内许多人来,守夜的伙计立刻敲响了锣,不多时,院外临街人家也都被惊醒。几个胆子大的拎着扁担,操着菜刀,还打算进来院子看个明白,才抬起一只脚要进来,就看着一个硕大汉子举着火把站在院中。
有那伶俐的店伙计,一把抓住想往里面闯的,赶紧高喊,
“莫要冲撞了智都头,全凭都头老爷吩咐!”
智全宝也不废话,便发下话来,声音仿若狮子咆哮,贼子听得是心寒胆落,便是好人也心惊胆颤,
“任何人不许进来,否则便是到衙门里说话;店里的伙计守住外面不许放人离开,派伶俐点儿的去埠口巡检那边叫人过来;左右把身边人认准了记住了,一会儿找你们问话,若是谁跑了躲了,那就休怪智某人不客气!”
于是,方才还乱哄哄的门口,立刻就静了下来,十余个人则乖巧的不敢走动,就在外面候着,那店掌柜也是住在店里的,听了吩咐,自己带着两个人便去找巡检了。
三娘撤回屋内,帮着风鸣将受伤的贼子,搜去随身物件和兵刃,一个个都拉到堂外副阶上。
风鸣听得智全宝让巡检过来,忙问道,
“师兄,巡检靠得住吗?”
“兄弟放心,只要是咱们地面上的,绝不敢在咱面前耍奸弄滑,右判手再长,伸过来也给他打断。”
说话间,门口已经站了几个武人,巡检与衙役不同,巡丁多是土兵、厢军充任,来的几个便是教阅厢军打扮,只是下半身乃是短打,步履,上半身却是着甲,抄刀,携带弓箭,站在门口唱名。
“进来吧,”
智全宝招招手,让这三四个人进来,
“怎么就你们几个,你们巡检呢?”
前面一个蹋着腰,一脸谄媚说道,
“爷爷,巡检老爷在河对过,正调集人手过来,还寻了医馆派人来,只是咱这里没有仵作,万一有不开眼的折在这里,还等您吩咐,咱们进城报信儿。”
这是个老兵油子,巡检不在便是他作主,而且是个智全宝认得的,才腆着脸上来说话。
“奎九儿,你老小子怎么转了性了,这个时辰还没醉死过去?”
这奎九儿乃是奎二儿的本家兄弟,奎家乃是城关大姓,这凤尾埠便是十几家本家,莫看都是姓奎的,其实彼此间也就那么回事,若真翻了脸,这仇怨比陌生人之间还刻骨三分,比如奎二儿就是仗着排行在前面,又是大宗,便抢先娶了这奎九儿的相好,最后还侵吞姑娘家的嫁妆,逼得姑娘跳了河。
这便是血海深仇了,这奎二儿来闹事的消息,便是奎九儿通报的消息,如今奎二儿生死都攥在智全宝手里,还抬举奎九儿,不只给了赏钱,还在这巡检面前把他提拔起来。
看来此人果然心思伶俐,听闻是智全宝的事儿,比那巡检来的还麻利,明摆着告诉其他人,我奎九儿就是智都头门下走狗。
“爷爷,咱也不敢天天喝道啊,不说耽误了正事,袖子里也拿不出几个子儿啊。”
听智全宝和他说玩笑话,更觉得面上有光。
“扯淡,不说爷爷赏你的,便是在凤尾埠还喂不饱你?”
智全宝其实心里看不上这些兵油子,但是他也知道,这些汉子若是真卖命干事儿,只怕家里败落得更快,巡丁若是厢军还有份儿饷钱,但若是土兵那是半个铜子儿也没有,顶多是管一日三餐,想挣钱只能跟着巡检为虎作伥。
也是这凤尾埠繁华,而且这里的巡检还是个相对本分的,毕竟是左判亲自挑选的人,不敢欺上瞒下,于是上上下下都还满意。
比如这里的巡检司,一个巡检是禁军都头,五十多个巡丁,教阅厢军算上奎九儿三人,其余厢军六人,剩下的都是土兵,但是与右判管着的那些巡检司那些巡丁脸有菜色不同,这里个个算得上精神饱满,操练得力,皆是能用得上的人。
听了智全宝拿话揶揄自己,这人懦懦的说,
“爷爷给得赏,家里用了些,剩下都给妹子家拿去了,她爹是个痨病身子,这个月份多吃些药,秋冬天儿才好熬过去。”
智全宝闻言一怔,奎九儿口中的妹子,他听元三儿说过,便是被奎二儿强娶的女子,本来还是中人之家,被那奎二儿抢了身子,家财也被盘剥了,姑娘跳水时被他爹爹死命捞了上来,姑娘只是受了风寒,她爹伤了心肺根本,落下顽疾。
这奎九儿也是个痴情种子,本来跟着族里兄弟跑买卖,回来后知道此事,便把赚来的钱大半花在姑娘家里,还去当了厢军,本来就是跑在外面躲避奎二儿下黑手,如今入了行伍既是为了自保,也是想报仇雪恨。
“那你可要抓紧,赶着她爹还在,赶紧娶过来!”
智全宝对这等重情重义之人,格外有好感,听了这话,对这汉子大为改观。
“爷爷,我倒是想,可是我听家里老人说,妹子还是那厮的人,咱也是没法子。”
智全宝明白他的意思,姑娘自尽未果,那就还是奎二儿的媳妇。
“你是光棍,她若是个寡妇,你还娶吗?”
啊?
听了智全宝这话,这汉子懵住了.
“咋了?不乐意?”
“乐。。。乐意啊!”
汉子反应过来,喜极而泣。
“那就这么定了,娶亲的时候,咱也来喝杯喜酒!”
奎九儿急忙跪倒在地,不住叩头,指天说地的表忠心。
“起来吧,偌大汉子哭个甚,”
智全宝拿脚把他拨弄倒了,
“赶明儿,带着她爹到我家铺子里拿药,跟着你智爷爷,还能收了你喝酒的钱。”
奎九儿的同伴急忙将他拉起来,眼睛里都是掩盖不住的羡慕,这奎九儿攀上了高枝儿,眼看着就要发达了。
这会儿功夫,一个武官带了十余人走了进来,还未到智全宝面前便要来拜。
智全宝一把托住了他。
“老哥哥,你这要是拜下来,咱岂不是还要回拜,咱们自己人,爽利些,站直了说话都安逸。”
一个是左判老家人出身,乃是左判信任的。
一个是左判提拔起来,一身好本事,是左判尤为倚重的。
二人见面自然亲切得很,尤其是听得竟有蟊贼冒犯智全宝,这巡检立刻知晓应天府才消停几日,又要掀起波澜,而他责无旁贷,必须帮衬智全宝把事情做足了。
“兄弟,这是哪来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狗贼,敢对你下手,岂不是上赶着给自己发丧吗?”
巡检看都不看地上贼人死活,只与智全宝说话。
“嘿嘿,便有那老不死的短命鬼,一拨拨让龟孙子来送命,也不知道这老龟公,下了多少龟蛋!”
听了智全宝这话,巡检连忙点头,同是自己人,彼此说话就是默契简单。
“莫非,中午咱们废了他的卵子,晚上他就让鸟儿来送死?”
那巡检使管事逃亡之事,这巡检也知道了,足见此人在左判这些人中的信用程度,虽然只是凤尾埠的巡检使,但是这个不入流的小武官却把握着左判极为重要的钱口袋,也是掌握这处交通枢纽的万事通。
“咱还没问,不管死活,人都交给你,里面的书生是营丘郎君的朋友,明个还是营丘郎君的贵客,咱护着他回庄子,明天咱们在郎君勾兑消息。”
巡检听闻这里还涉及到了自家郎君,更是不敢怠慢,便吩咐奎九儿带十几个得力人,护卫智全宝几人去智家庄子。
等旁人散了,智全宝贴着巡检耳边说,
“这里待贼人们出去,院子别让人收拾,看看还有谁来冒头。”
巡检微微点头,也不送智全宝他们出去,亲自盯在现场看手下忙活。
巡检司有军马,奎九儿这等兵油子,老实办事儿绝对得力,智全宝才招呼芦颂和三娘上了骡车,奎九儿已经带人牵了马匹和骡子来。
大肇缺优良军马,便是这巡检司,也只牵来五匹寻常军马,剩下十匹都是乘骡。
智全宝让奎九儿驾着骡车,其余人陪着缓缓而行,他与风鸣带了三个善驭且不夜盲的打马先行。
前驱疾驰了二三里,只看前面上坡处,影影绰绰有灯光,急忙趋近,几人全神戒备,只因空气中散发着浓厚血腥气。
“妙手书生,云里月胆,销恨仙子?”
夜雾弥漫,冷不丁,对面喊了几声。
风鸣急忙答话,
“遮头朝奉,迎风灵官,六尺沉香!”
这是他们彼此用作暗记的绰号,除了他们几个,无人知晓。
“师兄!”
“三郎!”
两边都松了一口气,那便是担心贼人还有后援,这边是担心几人遭遇不测,如此都放心了。
穿过浓雾,来到灯火前,还发觉两辆骡车缀满了箭簇,而两辆马车外观也差不多,唯一区别,马车里外的人都死透了。
几人见里面,看彼此都未受伤,也不说废话,智全宝、风鸣、三郎、柳瑒几人便来翻开尸首,也是他们来的快,看这里情形,也才了却厮杀。
三个跟来的厢军得令,拿着火把,往下风处,等着奎九儿他们过来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