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公目光烁烁的盯着这中年武将,意味深长的说道,
“汝乃丹南资深武将,素来老实稳重,某授汝行丹南路分兵马都监管勾本路都监事,丹南路诸兵马都监皆在汝厘务之内。丹南地方治安皆操于汝手中,若是有所建树,做个大使臣未为不可。”
霄都监闻言实在是喜出望外,莫看只是行路分兵马都监,职权上乃是天差地别。路分兵马都监除路驻泊禁军及监司、地方衙门不在当管,其余兵马皆在其治下,当然按着大肇军制,监管、训练、征召、调动、指挥皆由将官分管,路分兵马都监只负责总体监管,日常仍是专司带领本部兵马,但毕竟丹南路各地都监、监押以及军砦指挥尽为其所制。有此经历,再有帅臣奏请,将来必然是一个大使臣,对于自己还则罢了,对于儿子霄春臣门荫却不可同日而语。
承公招呼几位天使再次转入后堂,四大亲卫横跨腰刀在案阶前冷眼看着应天府这些属官,只让这些人手足无措起来,几个还想开口询问,却是话到嘴边喃喃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诸位,”
由县尉此时走上堂来,向这些人唱了一个肥喏,
“且随我走吧!藩帅履新还顾不上大伙儿,且随我往县衙小叙,聚在这里岂不是无趣的很!”
往常这些人眼里哪里看得上这八品县尉,如今看由县尉这番作派,哪里还敢托大,一个个也似乎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大礼来拜,努力的凑出笑模样来搭话,脚底下也是颤颤巍巍的往外走,半句闲话和埋怨也没有,所谓给脸还是要脸的,否则被打的只能是自己的脸。
由县尉前面领着,前后几个书手文生陪着,十余个官员吏目都跟着出去了。
至于以明检法为首的一众提刑司官员,还留在原地,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营丘大判走到面前,
“诸位,毕竟是监司官员,不能不顾体面,随我到隔壁文庙稍歇如何?”
这哪里是商量,更何况那霄都监已经领着几个武吏围了上来。
“有劳了!”
明检法已经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挤出这么几个字,便是打蔫的茄子就往下面缩,还是两个魁梧武官一左一右架着他往外走,那勾当官也是无奈摇了摇头,蹒跚的跟着出去。
反而是霄都监,平素里看似精力不济之人,竟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动力。
大步跟着营丘大判走出堂去,身后已经是一众武将跟随,皆是抬头挺胸的昂扬而行。
等到这些不速之客都被带走,这明伦堂也安静下来,可是堂外却有许多双眼睛望向这里,这些眼神大都无比炽热,因为但凡脑子还算清醒都知道,等到承公再次坐堂时,凡是能走近这明伦堂的便是丹水南路经略安抚使司中的一员,即便是忝为幕僚吏目,也是计入资历的,无论文官武将,还是京官选人,亦或官身进学,都是一份难得的资历。
至于宗淑、雷厉、风鸣、芦颂、彰小乙、六郎、三娘包括莱观,营丘檩、熊暠、智金宝也凑到一起,围在文昌楼的副阶上说话。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聚到一起并不突兀,因为大家已经同在承公这一条大船之上,眼看着即将跟随承公展开踏波逐浪的鸿航,他们很幸运的已经无可争议的成为这巨舟的一份子,所谓‘扁舟思共济,沧海阔无津’,许多等着看承公笑话的人,已经是无比艳羡这些烧冷灶的幸运儿了。
“万没想到,承公竟然用如此方式拿下右判一党,竟然如此容易!”
营丘檩是最应该感慨的,他们父子三人多年筹划,想到了无数种可能,岂料看似卧虎的右判,面对承公的出手,直似螳臂当车般。他此刻只觉得有些不真实,毕竟他可是知道右判势力如何的。
“容易?”
率先摇头的乃是雷厉,他是最年长的,自然是在这浊世的泥淖中前行了许久,深知什么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因为真正的强者哪里是面对面厮杀时的本事,而是当你凝聚全力准备搏命厮杀时,才发觉被对手掏空了所有的恐惧,这才是杀人诛心!
“着实不容易!”
营丘栿此时不在,否则这番话该是他来说,也是营丘栿借此树立自己的权威的时候,莱观知道自己此时的定位便是补阙挂漏的人物,由他来将众人凝聚到营丘家这杆新旗之下,还力有不逮,心里更是感叹,承公与公良参军实在是通晓人心的崖岸卓绝人物,恐怕将营丘栿、霄春臣陆续调走,也是考虑到了这一层。
莱观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莫说右判,便说咱们谁能料到栾右判率众人逼迫案前会是这么个局面?恐怕咱们还想着一拍两散,总要撕破脸皮吧?”
几个人都是默默点头,宗淑更是感慨,他们几个可是连兵刃都贴身备下了。
“看似一个昼夜,只怕承公他们早已经筹谋下来了!”
莱观依旧是感慨,
“不能吧,昨日里要不是清鹏、三郎他们出现,只怕承公已经遭遇不测了吧!”
熊暠是当事人之一,当然质疑这个结论。
“我细细听了你们每个人对于承公遇袭的陈述,还有我自己的回忆”
莱观压低了些声音,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在我们碰到承公他们与贼人时,他们并非是被包围着,而是两边对峙局面!”
他又继续说道,
“我们三人回去求援,后面的事听你们描述后,我倒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了!”
宗淑突然开口了,
“莱兄是想说,霄兄与熊兄加入战团,人手增加后反而险象环生,若非我们三人出面只怕霄、熊二位或有不测!”
“没错!”
莱观眼睛闪亮起来,果然这个看似拙朴少年不同凡响,只是他心性纯良,之前即便看出来破绽也没往这方面想罢了。
“我借故请清鹏一起看了那四名亲卫的伤口,清鹏兄,你且说说,两场恶斗,这四名亲卫都是厮杀在前,他们的伤口可有古怪之处!”
风鸣点了点头,说起话来也是小心翼翼,
“若非莱兄托我来看他们伤口,再联系现在情形,我是万不会想到此处!”
风鸣让宗淑、彰小乙、六郎与自己站成一排,用手在自己和他们身上比划,雷厉与熊暠已经看出端倪了,三娘也若有所悟。
“嘶,”雷厉乃是同辈之中第一武学奇才,立时明白其中猫腻,“这四人的伤口位置,以及清鹏比划的大小深浅,若非是他们与敌人搏斗落下,咱还以为是他们几个刻意划出来的!”
熊暠一拍大腿,
“好手段,把咱们都诓住了,只怕这四个人的武功丝毫不逊洒家!”
彰小乙也看出来了,接住雷厉的话来解释,
“处处都避开了要害,没有一处割伤触及经脉、血脉,没有一处贯穿伤伤及筋骨,咱们对敌若是伤人做到点到即止实属平常,可是让敌人伤到自己还能恰到好处,简直是匪夷所思,只怕咱们师兄弟里,宗师兄与我也是做不到吧!”
宗淑摇了摇头,
“这么说,即便我们不出手,这伙贼人也根本伤不到承公!如果整件事里把咱们这些不速之客排除掉会是什么结果?”
芦颂这会儿又把他的百宝箱拿到身边,取出算筹来,一一摆开振振有词,
“如此承公一行六人将在营丘家护卫战死后再出手,然后上山来汇合;缥云行院,那两个女察子将会救下营丘二昆仲与敬玉博,熊兄应能保全莱兄等人;两方汇合之后关闭缥云行院,坐看清虚宫、玉虚宫遭焚;然后等贼人聚集缥云行院门前时,这时雷师兄、源氏兄、彰师弟也已经率队赶来,厮杀时只怕营丘大判、霄都监兵马也能到此,”
芦颂说的起劲,其余人听得脚底发凉,还以为自己是承公的救星,原来要么是棋子,要么是打乱了人家的部署而已!
“那时局面与此时唯一不同的是。。。。”
芦颂说到这里顿了顿,文昌楼上传来一个声音,
“不同在哪里?”
分明是公良参军的声音。
众人大惊,然后面面相觑,而六郎更似看到鬼一般看着公良参军从文昌阁走了出来,
“你会轻功?”
六郎脱口而出,却被宗淑一巴掌拍在头上,这才随着众人行礼。
难得看到公良吉符绽放笑容,看他神色如常,几人更是忐忑。
“你们啊,说小心却也只做到八分,说谨慎还是四分天真,这文昌阁你们前后检查过几次?”
公良吉符一撩衣袍也在副阶上坐下了,其余人哪里还敢站着说话,也都坐下了。
“先生,”
说话的是风鸣,
“这文昌阁今日巡查了两次,方才还让六郎上下看了,只是不知先生怎么会在这里现身!”
“一日也算三查,就没发现这文昌阁乃是在原址台基之上复建的?没有发现碑亭与文昌阁之间相接部分内外尺寸有异样?你们巡查时候没发觉为何文昌星君的画像不在北墙,却在东墙上?”
公良参军继续说道,
“咱们日后为官,无论文武歧途,都要仔细想想今日之事,想明白什么是知微见着,什么是抽丝剥茧,什么是举一反三,什么是触类旁通!”
众人皆拱手颔首致礼,
“不过,你们也让我侥幸赢了承公一局!”
说到此处,他不禁莞尔,众人当然是摸不着头脑,边听他继续说道,
“余与承公打赌,余赌你们已经将此事中的奥妙看透了,而承公以为你们至少还需要几日,如此看来我是难得赢了一次!”
众人反而心情更沉重了,背后议论上官,还看破其中私密,这岂是做好之事!
“莫要这般可怜面孔,你们若是终究看不透,才枉费承公对你们的期待!”
公良参军看着眼前一众青年,不禁有些惆怅,
“你们所料大致如此,若不是你们一腔热血的出手,如今局面唯一不同的便是承公一力掌握局面,也不必要还许多人情了!可也就是你们每个人都做到了尽心尽力,做到了不屈不挠,反而比我们原来的筹画更让承公满意!”
众人随着公良先生起身,边说话边往文昌阁上去,
“若总是我们这些人的谋画来照本宣科,岂不是这世间少了许多生动?而你们率性而发才是让人看到了欣欣向荣气象!”
来到文昌星君画像前,公良参军示意芦颂取下,在墙上轻叩几下,众人才明白,这画像后面乃是虚墙,随着虚墙两边划开,那面是舟云候着,从这里出去便可拾阶而下,下了二层楼,面前还是虚墙,在划开乃是兆薄在外面,众人鱼贯而出竟然是碑亭的御碑之后,因为硕大御碑前面遮挡,若是从碑亭外面来看,根本察觉不到后面还有这么许多人,更不会有人跑到这里来检查一番。
“你们以为承公为何舍近求远来到太丘县?营丘大判去府衙名义上是明发昨日案情往京城,实则就是等着承公到任文书来,若是营丘大判不能及时用印签收,咱们今日就是功败垂成。而正因为咱们离得远,才让栾大判有了错觉,认为咱们是怕了他,所以避其锋芒,他这才敢率领大半属官前来。”
示意其余人在楼下候着,公良参军带着雷厉、芦颂、风鸣、宗淑、营丘檩、莱观六人又返回文昌阁上,有些话要对有用的人说。
“至于给他通风报信之人一脚迈进太丘县就被由县尉拿下了,而营丘大判则是轻车简从急速而来,至于霄都监如何不知道他麾下有栾大判的内应,因此他一路上山边将人手分成四路,自率亲信人马看守太晖观,然后按着紫芝真人指引,走了那条地下通道,潜行回来。”
公良参军用手指了指县学之外的道路远处,
“你们看源、智二位将军也回来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车马嚣嚣,旗帜猎猎,依稀可辨的不止源、智旗号,更有许多旗号,当头的乃是教阅厢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武官之中还有青绿文官也骑乘而来,只怕是应天府文武官员基本到齐了,至于丹南其余城监军砦,公良参军已经遣人通知各急脚递分头通报,不必衙参,待经司幕府整备后自有安排,否则丹南路一府、四监、七军、三十六县的正印官、佐贰官都上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也招呼不完。
眼看着如此雄壮兵马过来,那些还在街面上与天使扈从禁军对峙的本地兵马本来已经因为主官们没了消息要么彷徨不安,要么色厉内荏,此时皆战战兢兢不知所措起来,也是让县学之内诸人松了一口气。
县学门廊下的霄都监也有了底气,这才命手下将几个跟着栾大判率兵而来的各军寨军头出来,让他们监督各自兵马。这些军头眼看着街那边十余个武将领着骑兵已经奔驰而来,更是没了任何嚣张跋扈的本事,都是低眉顺眼的听从霄都监安排。
文昌阁上诸人眼见得本地驻泊禁军及镇军都是这般模样,不禁摇头。若是大肇兵马都是这个素质,哪里挡得住东虏南下大军啊!
公良参军倒是不以为意,转身对几个青年俊杰说道,
“诸位,昨日可当做武试,今日便当做文试,方才则是心试,三试之下,诸君果然乃同侪之中佼佼者,自今日起承公幕府还要有劳诸位了!”
六人躬身致礼,口称不敢,无论如何这都是让大家欣喜的事情,毕竟靠着自身才学而能跻身如此格局,内心不再是惶恐不安,而是充满了昂扬斗志和奋效决心。
“先生,学生敢不竭诚效力,以报惟公惓惓之意。”
“诸君!”
公良参军也合手答拜,
“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