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师弟,这紫霄观本是贫道观产,乃是过去被那昏官蠹吏贪墨了去,如今这些虫豸已然获罪,如何不把这产业发还回来,却还让那东丹蛮夷住了进去,这是什么道理!”
听这紫霄观主持满腹委屈,智全宝可不会被他这副嘴脸欺瞒了,二人本来就是熟识,于是便笑骂道,
“你这老儿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几日你可没少往府城里去,营丘大判就没与你说个明白?”
这老道与营丘大判的交情便是因为智全宝那场擂台赛才更进一步,否则也不会跑到寿安县地界里面又混的风生水起了,听了智全宝这般说,这老道才讷讷的说道,
“营丘大判当然是说了明白,这紫霄观乃是在福昌县地面上,如今莱先生乃是行署县事,这等陈年旧案处置不得,需等到信任知县到任才能了结此事。”
这老道又来卖惨,
“唉,只是不知哪一日才能把这产业拿回来,可怜老朽这般年纪,还不知等不等得到啊,简直是愧对先师啊!”
“打住,你也是修道之人,哪能如此惫赖。”
智全宝就怕这老道讲缘故论道理,他的师尊也是隐仙派一脉,若是东拉西扯起来,不帮他是不顾同门之谊,帮了他那让其他在座的又如何看,索性将他打住了。
“你这老儿也是在山下清修的都不通人情了!”
“此话怎讲?”
“莱通叟已经行知县事,难不成这乌纱帽别人戴得他戴不得?”
“如此说来?”
莫看这些人也都算伶俐人,但是论及对官场的嗅觉可就连智全宝都比不上了。
智全宝也不愿在这事情上耽搁,摆了摆手说道,
“你只管围着莱先生转悠,只要东丹使团离开,我便派人封了紫霄观,直到你这事情有个结果如何?”
“那便是最好!”
“那便把让你准备的东西给我,其余的你便不要过问了,至于紫霄观那里,你切勿往那里去,若是横生枝节,谁也保不住你!”
“晓得,晓得,如今道观里会些武艺的都在养伤,可惜了那几个,真个是飞来横祸!”
老道提到的便是被谋害于太晖观的几个门人,未想武艺最好的却是一命呜呼了,此人与智全宝也有昔日联手对敌的情谊,说起来也让智全宝不免唏嘘起来。
“你也是出家人,莫要执着这事情上,每个人自有命数,艰难的还是咱们这些混日子的,几位道兄殉难乃是出于公事,这些日子帅司上下虽然繁忙,也没忘了此事,”
智全宝也看向其他人,
“你们也大可放心,缥云峰一事,都在承公心里装着,诸位也都知晓承公的性情,必然是有个好交待的,我略有所闻,此番因公殉难的道长们,朝廷都有旌表,总是师号、紫衣、度牒都会赐下,至于具体如何安排不必问我等,诸位道长还是各显神通的好!”
而他真正在意的还是紫霄观主持拿出来的书匣来,
“都在这里面了?”
“绝无疏漏。”
“日后还与你,这事便莫要再向他人提起了!”
趁着雷厉等人接过话锋与其余道人说话,智全宝用只是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着。
“这又不是急用之物,只管拿去,只是不知此物能有何用?”
“你这老儿若是改改这性子,紫霄观也不会这些年生出这么多是非来!如今紫霄观入住了许多东丹人,咱们总要拿着最早的绘图来比对如今模样,否则东丹人便是把紫霄观拆成白地,你也拿他们没法子。”
虽然这是托词,却也是半真半假,这道人活了大半辈子,如何不通晓人情世故,仗着与智全宝的交情多问几句,但也是知道点到即止的。
相对于玉虚宫与清虚宫冀望于官府能够共同出资,并许他们四方筹募资金重建道观的请求,太晖观的问题更为复杂些,他们如今担心的便是将太晖观视为匪类同党而穷究罪愆。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若是官府揪住不放,不仅能将如此一处香火胜地收为官产,而且还能拿捏住数百个出家人,若是地方官为了政绩考虑,完全可以大手一挥将所有度牒全部收回,发落这些人还俗,如此不止多了几百个丁口,只是变卖度牒也是好大一笔收入。
因此也就理解太晖观这些道人为何如此卑躬屈膝了,而雷厉他们也知道,时至今日上至经略司,下至寿安县并无拿事的官员搭理他们,尤其是智全宝因为元二儿重伤缘故,更是迁怒于这些人身上。
眼看着智全宝那怒目圆睁的盯着自己,这被推出来谈话的太晖观知客饶是修行多年,也只感觉自己仿若猎物一般,整个人都坐立不安了。
“太晖观住持勾结匪类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这些时日你们走动如此频繁,心里面也是有数了。如今应天府会商都转运司,只有上下两条路给你们走,也是几位长官给我们这些人些薄面,才让我们提前转达于你们,何去何从太晖观自行考虑!”
雷厉看火候差不多了,也就不废话了,
“一者,便是公事公办,真若如此便是一办到底了!”
此话一出,太晖观来的几个脸都煞白了,也不敢说话,只是认真听着,唯恐听得不够仔细。
“二者,你们自己主动上报寿安县衙,首先请求复真观作为当峹总院来处置太晖观道务,其次因为此次匪难已经显露出太晖观独掌缥云峰上下通道的弊端,因此太晖观需配合官府进行整治,至于如何整治你们只管配合!最后则是太晖观需分担赔偿此次匪难造成的损失,如何赔偿寿安县将会同缥云阁、玉虚宫、清虚宫、紫霄观以及其余苦主于你们商定!”
雷厉说罢,严肃的说道,
“便是如此,只看你们选择,别无再议之理!”
其余几个道观看到里面还有自己的好处,哪里还愿意出头为太晖观说话,复真观上下更是熟视无睹,几个紫芝真人的弟子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其实喜不自胜,毕竟如此一座大观宇纳入复真观袖中,许多弟子又多了一条出路。
太晖观众人也知道如何选择,想来若是自己配合,官府的吃相也会好看些,也会给太晖观道人们留下几分颜面。
至于玉虚宫、清虚宫不只是道观还是敕建宫观,因此坐到一起更好商量,无非是个钱字,而钱能拿到多少,便是经略司是否积极张罗了。因此,雷厉他们也把上面的意思带了过来,那便是这段时间都老老实实的待着莫要生事,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也该知道深浅,如此彼此和和气气的,也不枉费经略司对于诸位的深情厚谊。
与出家人其实远比与书呆子好打交道,都是一点就通的伶俐人。
半个时辰后,这些年迈的老道们便恭恭敬敬的把雷厉他们这些年轻人送了出来,嘴上都是亲热的称呼师弟,还唱着赞念着诵笑脸相别,再看雷厉他们几个哪个不是手腕上、腰带间被戴满了许多祖传的法器宝贝来。
雷厉、源净、智全宝几个做哥哥的,碍不过弟兄客气也只留下几个小玩意儿,送人也好拿回去也罢都是番心意。其余的都是给了风鸣他们几人,风鸣他们哪里在意这些玩意儿,都拿出来让三娘他们几个挑选。
三娘看着三个童行执礼告退,便叫住他们,挑了三串品相不错的念珠,硬拉着给他们戴上,倒是让这三个孩子又惊又喜。
这边事了,众人便徒步上山,紫芝真人还在上面等着,还有要事等着办理。
雷厉他们走在最前面,三郎三娘几个作一路走在后面,柳瑒几人则走在最后了。慢慢队伍就拉开了,趁着前后无人,三郎从怀里拿了一串已经包浆泛着金光的金丝楠木念珠递给三娘,还有打着如意绦的羊脂玉佩也递给三娘,这玉佩是阴阳对儿,三郎把白玉宝剑玉佩留给自己,将白玉莲花玉佩则戴在了三娘腰袢上。
“都是别人带过的东西,给我作甚?”
三娘对于念珠倒是有些抗拒。
“天地真气还不是出你鼻息又入我口,又计较什么谁用过的!”
三娘一番眼眸,作势拍打三郎,
“现在开始油嘴滑舌了,只是寻常事倒是让你说的如此猥琐,害得我都不敢轻易吐纳了!”
三郎只是嘿嘿的笑了,
“这吐纳法门便是元婴吐真,启蒙世界,若是咱们修道之人不能包容邪秽,这世间岂不是污渍横流了?所谓呼吸万里,吐纳灵潮,魂魄熊熊,天地明明!”
“你还读过我父亲的文章?”
“这都是我父亲让我们必读的,否则他二位如何能成为至交知己的?”
“确实如此,”
三娘轻垂翠鬓,只看她香颈柔美如柳,又低吟起来,只觉得清音如玉磬幽远,兰韵似珰珠净深,
“我本厌虚名,致身天子庭。不终高尚事,有愧少微星。北阙空追悔,西山羡独醒。秋风旧期约,何日去冥冥。”
“这是我父亲所作!”
“嗯,”
三娘似乎触动了思乡之情,情深而寄远,说道,
“家父时常吟唱此诗,便是先生寄书给家父的,父亲也尝言羡慕先生这般处事态度和人生格局,也称道先生与士学士,都是处江湖之远不悔其志,居庙堂之高不愧初心,退而有为,进能自由,实在让人倾羡!”
“澄澹汪洸,瀇滉囦泫。泓汯浻澋,涒邻??。混澣灦涣,流映扬焆。溟漭渺沔,汗汗沺沺。察之无象,寻之无边。气滃渤以雾杳,时郁律其如烟。类肧浑之未凝,象太极之构天。”
三郎也朗声诵之以赋,
“嘿嘿,我父亲可不曾如令尊般作如此长赋,昔日为了背诵此赋,我也是没少挨罚,饶是如此父亲也不许懈怠,反复叮嘱如此佳文需烂熟于胸,如此自己写文章时才知道自己有多少不足。文章之道,启蒙于死记硬背,再摘录文字,再知文骨通文理,然后才敢写文章,才知自己之不足,方可精进。”
“如今精进如何了?”
“如今我的文章,若是放在文章面前,断不至于一把火烧了,总是会拿来教育你们何谓不学无术的。”
“惫赖!”
谁说三郎这人无趣的,只是看对着谁来。
“我却告诉你,你若是文不成武不就,那你我之事可没那么容易的!”
“你我之间何事不容易?”
“无赖子!”
二人有说有笑,彼此还要小心别人目光,走起路来只觉得扭捏造作。
柳瑒、芦颂等人倒算是局外人了,二人也就慢慢走在后面,身边那三个童行还跟着,便是他们的师父,论起来还是三郎他们的师侄,也收起来在童行面前的威严,恭恭敬敬的陪着。
原来这复真观的知客远比掌门人通晓俗务,看着众人都围着三郎与三娘二人,如何不晓得该恭维谁,又看三娘颇为照顾这三个自己徒弟带领的童子,便安排一起来伺候着,无论如何,也算一份善缘。
紫芝真人是个散漫性子,对于自己门人爱搭不理,但是对于三郎他们则透着热情,众人寻了一处荒废的碑亭坐定,再环视周遭原来乃是一处近乎湮没的陵寝。
“这便是禹帝时作政于此的丹朱陵寝,虽然丹朱行仁政而忠诚王事,但禹帝崩逝后,大启以为丹朱乃尧帝后裔,又素有人望而深忌之,丹朱朝觐大启,则大启以帝封之,并言欲与丹朱并尊,裂土并王天下。丹朱如何不知晓大启的真心,退而返回此地,决心建偃朱城以明志,此城便是如今丹阳城前身。所谓偃朱城便是偃藩之意,修筑如今丹阳八关自锁八方通道,以明无争天下之意,并将子嗣迁转南方海滨以剖白忠心,及丹朱薨,大启以方伯礼葬于北尨山,而当地百姓以为朝廷怠慢圣贤,乃于城北掘土于北尨山下筑台,谓之怀朱台。只是数千年来斗转星移,桑海沧田间便是宇朝也是明日黄花,更何况北尨山上如此许多圣贤陵寝也是荒为废土,饶是如此还能留下如此遗迹,也是难能可贵了!”
这一番话把大伙儿都听呆了,好一会儿还是雷厉先开了口,也是懦懦的说道,
“师叔,这么一会儿,您老人家这是喝了多少?”
其余几人的神情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
老道斜了雷厉一眼,
“小子,你是说老道我这是信口开河,胡编乱造?”
“弟子不敢!”
“呸,你就是这个意思!”
眼看着二人就要面红耳赤的掰扯起来,智全宝急忙劝和,但是嘴里面倾向谁一目了然,
“师叔切莫与小儿辈着急,只是咱们才疏学浅,师叔你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咱们实在是闻所未闻!”
芦颂等人也是点头,心里也是暗道,便是后宇朝西迁,可上宇朝也是咱们中夏文脉肇始,禹帝、大启、丹朱本来是君臣谐和的典型,如今天下士人还以大禹丹朱、大汤伊尹、大发周公以为君臣楷模,倒是让老道一席话,将大启从圣君一杆子打落凡尘了,这还真是惊世骇俗了。
“这番话便是让你们记住,到时候说给东丹人听得,他们不是自认为是丹朱后人吗?便是来祭祖还不把他们说的称心如意了?”
老道没好气的说道。
虽然大伙儿也知道东丹人搞出祭祖这一出乃是别有用意,但都知道这就是东丹人乱认祖宗罢了,如此荒唐事只是迫于形势,朝廷也就捏着鼻子打算袖手旁观看东丹人胡闹,岂料这老道还有心思掺和进去。
“师叔,那不过是东胡的自以为是,咱们便是挡不住还能为虎作伥不成?”
风鸣颇有些埋怨意思,这老道已经不是无理取闹了,简直是无事生非了。
“你们这些小子也知道东胡是蛮不讲理,还不许咱胡说八道?便是用这番话,非从他们身上敲下真金白银不可!还要把这话传之天下,让他们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