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两国彼此间已经是剑拔弩张的关系,再扯什么温文尔雅实在是虚伪的让人不齿,但臣子间明面上的尊敬与和善还是维持着。
所谓的体面就是每个成熟的政治团体都是有着主心骨的存在,即便是东丹使团也是分属两个阵营,但是国与国之间的沟通上,绮里远山无疑就是主事之人,而他的态度也代表着东丹国的姿态,因此这位也一扫往日在敬洎面前保持的谦和面孔,即便是展露微笑也是彰显着高高在上的傲谩,
“某十年前陪侍君王身侧时,承公之清名便已是如雷贯耳,如今得缘竟能与承公同处于这丹南峹北的物华天宝之地,实属平生之幸,只是日前求见承公,却始终不能如愿,今日还请承公不吝赐教于当面,便是耳提面命,余即温听厉,唯弭耳受教矣!”
“太师言语恳切,到是让老夫无地自处,十年蹉跎雏鸾言音更比老凤清,经世岁月后浪磅礴远胜前波涌,老夫如今只是守着太平时节聊尽寸心,哪里比得上诸君的壮怀激烈呢!”
“承公,我辈峥嵘也是倾羡流风遗烈,不敢不做承前启后之人,所谓裕后光前,我辈当仁不让。”
绮里远山端起茶盏来,
“某以茶代酒,为承公寿!请!”
“老夫当不得太师赞,这一盏茶且为两朝太后寿,我朝慈圣尝思慕贵国绮里太后,有言所谓天南地北双鸿远,伯埙仲篪两心近,肇丹两国可谓唇齿相依,两国贵人更应守望相助,自我朝太宗以来,三十余年不闻边烽实乃两国百姓之幸,天下之幸,足矣为万邦之表率!”
绮里远山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果然如此,只是情到浓时这茶水却单薄,不如换了酒水来,毕竟某这些东丹人,根系于中夏,身长于荒丘,徘徊在外沾了这些许腥膻气,非烈酒不能敞怀!”
风鸣与四亲卫就站在承公身侧,只看这绮里远山作派,心里倒是许多感悟。如此年纪便身为南院太师,三十年来作为第一位南来的北使,果然也是心思细腻,心机诡妙之人,只是姜桂之性,到老愈辣,惟公应付此人游刃有余,这等庙堂之算确实非虓勇之辈所能企及。
惟公他们这个席面,只有惟公、横幼璋、紫舒輈、敬洎陪着绮里远山、謻剌曼合獭、横德允,合计七人。
即便是公良吉符等人也只能陪着属官居于次席。
故而绮里远山张口上酒,也只能四人官位最卑的敬洎来搭话,
“仲恒兄,此时才是酉时,这便开始饮酒,只怕暑气未消,酒气缠醉,只是担心君未尽兴醉意难解!”
也是他二人私交尚可才拿这话说他,这意思是,等会儿喝,否则都喝倒了,咱们还说不说正事儿!
“公达所言极是,只是也请诸位海涵,我家太师这些时日殚精竭虑不敢稍作松弛,今日得幸见得诸公当面,喜不自胜故而才兴起了酒瘾,诸位,莫说太师已经多日未曾饮酒,便是区区在下放着大肇美酒不能入口,也是如百爪挠心般难以自持啊!”
这謻剌曼合獭一席话却是留了个扣儿,就看这边接不接话了。
岂料这边开口的乃是紫舒輈,
“余也好饮酒,正所谓‘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
紫舒輈也将茶水一饮而尽继续说道,
“茶也好,酒也罢,友来时喜极而泣,朋散去涕泪纵横,总归是随了真性情,又何须黏着老情绪!”
“说得好啊!”
紫舒輈声音不小,营丘栿等人应和之声更是声若惊雷。
“紫舒子行,三舒之名声隆四海,果然是清逸贤达之士,只是兄台这句‘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当是有下文的,还请咏之,不然我等这思慕之念可是黏住了就放不下!”
横德允从旁把这话接了过来。
“慎微也是东丹文魁,不如与子行相和之,岂不更妙!”
紫舒輈也不等他说话,自顾自的端起茶盏,朗声咏之,那边自有乐人开始记录,这便是开宴时便要舞唱的第一首词了,
“绮席才终。欢意犹浓。酒阑时、高兴无穷。共夸君赐,初拆臣封。看分香饼,黄金缕,密云龙。斗赢一水,功敌千钟。觉凉生、两腋清风。暂留红袖,少却纱笼。放笙歌散,庭馆静,略从容。”
“好一首《行香子》,若是今日这场盛宴不能如子行所咏之美,岂不辜负了子行的才思!”
承守真一席话,便把这宴会的基调定了下来。
而这紫舒輈无愧是新一代的文坛才士,不仅应景,还将大肇君臣相得,共治太平的意思点了出来,便是外藩心中不爽,场面上也不得不与大肇臣子们一起为之赞和。
既然紫舒子行已经点将了横德允,这位也是从容不迫的端起茶盏来,也不改曲调,还是《行香子》,抑扬顿挫,也是一篇好文章,
“踪迹琼圜,谈笑神仙。怀樽醉友已高眠。波澜舌底,风月吟边。似辩中惠,书中素,醉中贤。忘情世虑,亭斜晴缠,两芒鞋几度朝天。归来此日,重话他年。共夜窗灯,春苑树,晚湖船。”
“好个忘情世虑,亭斜晴缠!”
叫赞的不只是东丹人,乃是获得了一致的赞许,而这些都是发自真诚,毕竟所谓盛宴哪里在意的是盘中餐、杯中酒、盏中茶,只有才华与智慧的碰撞才是真正的盛举。
紫舒子行举杯与横德允致意,可惜如此才俊之士竟然流落腥膻之中,实在是明珠暗投了,只是这番话他如何能当面提起来,可是他不提,有人却等着借题发挥。
只见横玮竟然也站了起来,举起茶盏向横德允致意,倒是让许多人颇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横玮出身昌国横氏的彰德小横氏,而横德允乃是出身麻山横氏,二人若是往祖辈上寻上去,这昌国横氏乃是有真定大横氏、彰德小横氏两支,再往上则昌国横氏、麻山横氏也是两支,都是出自山北昌国城。
而横玮与横德允若是论起来则是族兄弟,但是二人身份地位却高下立判,毕竟横玮也算的上两朝元老,封疆大吏,若是横德允的兄长,如今南院枢密使、上京留守更兼任为总管宿卫,开府仪同三司的横德让在此,倒是二人能够分庭抗礼。
因此横玮如此平礼相待,许多聪明人便知道横玮的用意了,
“慎微无愧是昌国横氏麒麟子,先叔祖延公、先叔父昌公在天之灵,必以慎微诸昆仲为荣,只是可惜延公一脉流落番邦,到让你我血亲难得亲近,今时今日愚兄也只能将万千思念汇在这清茗之中,水色虽单薄,但是赤血却凝重,所谓血浓于水,只盼我横氏一族终有重逢日,共致太平时!”
横幼璋一如往昔的将所思所想直白的展示在所有人面前,看似愚直其实真个是大智若愚,就是这么明明白白的把意思放在这里,反而让许多人难以招架,比如此时的横德允,他便要仔细掂量才好说话,若是将横玮拒之千里,则世人皆会以六亲不认来看待麻山横氏,析交离亲之人又何谈忠义?只怕更给了许多东丹贵族攻讦横氏的借口,可若是把这番所谓的好意领过来,又会让东丹贵族们以横氏只重私情、不顾君恩、勾结外臣、图谋不轨而弹劾诽谤之。
一个不慎都是让麻山横氏在政敌面前自曝其短。
这时候就看出来绮里远山,这位绮里太后侄儿的妙处来,如今麻山横氏代表的六郡南人乃是太后最为有力的支持者,而横德让与太后的私情更是东丹妇孺皆知之事,对于自己名义上的姨夫的亲弟弟,更是自家最为同心同德的政治盟友,岂能坐视其在水深火热之间不知所措?
“幼璋公所言甚是,其实何止横氏一族,便是肇丹同出华夏炎黄始祖,无论在华在夏亦或在番在狄,千秋万代咱们不也依旧是兄弟手足么?无论一姓一族之小家,亦或一君一国之大家,不过是小家有分家开花散叶之势,大家有兴邦立国之志罢了,至于兄弟手足李应守望相助,正如肇丹两国不也如此么?”
绮里远山一席话又将片刻的融洽氛围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太师此言大善,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你我秉承前人种下的善果,更应当致力于两国守望相助,兄弟之间尚不能生的一般齐整,两国之间更是难免有些参差,无论挹兹注彼还是挹彼注兹,理应囿于有所为有所不为之中,若是强人所难,终归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即便是一朝一夕的瘠人肥己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恐怕是为了他人做嫁衣!”
横玮一席话,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清清楚楚,绮里远山则说道,
“听君一席话,胜似阅春秋,至圣先师曾讲过三代人御马的故事,颜无父之御也,马知后有舆而轻之,知上有人而爱之,马亲其正,而爱其事;至于颜沦少衰矣,马知后有舆而轻之,知上有人而敬之,马亲其正,而敬其事;至于颜夷而衰矣,马知后有舆而重之,知上有人而畏之,马亲其正,而畏其事。”
风鸣听这绮里远山一番感慨倒是有些看轻此人,说这个典故不是在指责君王不施德行吗?作为臣子不能持正义谏阻君王,却在外邦诋毁之,实在有失臣格。
可再看承公等人一脸凝重倒是让他不明所以了。
“难道贵邦无论何人驱驰都是效犬马之劳,却不知将我们视作何物!”
横玮的性情已经辛辣直率。
“幼璋,不必如此,驭者心思如此,无非是咱们也不得不尊圣公项子故事,金汤之城以待车马罢了!”
承公这席话也把大肇的意思说的明明白白,这圣公项子便是曾经为至圣先师都以师视之的少年天才项橐。昔日,先师与弟子纵兴谈笑,策马东行,于纪漳大道之上奔驰,大道之上几个戏耍的玩童躲于路边,唯有一玩童岿然不动。
此童正是项橐。驭者见状,停车呵斥,但项橐还是不动。先师在车上探身问道:“无知顽童阻车于路中,是为何意?”项橐见老者出言不逊,心生不快,便说道:“城池在此,车马安能过去。”先师道:“城在何处?”其曰:“筑于足下。”先师见这孩童不亢不卑,气质非凡,便屈尊下车观看,果见小儿立于石子摆成的“城”中,先师笑道:“此城何用?”曰:“御车马军兵。”先师曰:“小儿戏言,车马从此过,又待如何?”而项橐曰:“城固门关,焉能过乎?”于是先师问道:“吾辈该当如何?”
项橐曰:“城躲车马,车马躲城?”先师善其言,随即绕“城”而过。
承公用此典故乃是明确告诉东丹国,你们既然不能改变驭者的初衷,我们也只好作挡路的城池了。
而这时候敬洎冷不丁的接过话来,
“仲恒兄,有些话确实如惟公所言,人间哪有许多通途可以任意驰骋,若是天眷公主异日至此,大肇依旧是这个态度,只是那个时节,贵国又该如何打算?”
这番话说的巧妙,敬洎作为主客司郎中,说的话当然可以理解为接待之意,但是东丹到底是被逼无奈发动战事还是因势利导借机南下,还是要说清楚,否则不严不实,那就莫怪大肇将大晟、大綦乃是西陆诸国都拉下水了。
“还能如何,便如贵国之意,顺势而为之,换言之,我国不比贵国,三十年不能左右开弓,要么是身子懒了,要么是一腔热血难耐,总是要把这两臂张开尽抒胸怀才罢休!”
半天不说话的謻剌曼合獭这时候开了口,果然是武人本色,可是话粗理不粗,若是绮里挞凛在此只怕这话还能说的更直白。
果然这些话难怪放在应天府来说,而中枢那里也等着丹南两司与接伴两使报送消息,这里许多话还能只绕一个弯子说出来,到了东京城不过是上下敷衍,一个多余的字都别想得到,任何真情实意无非都是更为灵巧的演技罢了。
东丹使团已经将自己朝廷的意图表述的很清晰,外有大震凰帝为了立储的博弈,内有武将与勋贵以及地方部落大人对于南侵能够获取土地、人口与财富的渴望。
箭已经在弦上,东丹已经是不得不发了,这也是绮里太后、宁静王与地方实力派能够达成一致的必然,或者说也是东丹中枢不得已的尝试。
而謻剌曼合獭已经指明,即便大肇对于大震立储做出妥协,但是大震那里也只能改变东丹南下的规模,而肇丹边烽再起已经是必然了。
即便是风鸣一方面在感慨于自己的浅薄,但也听出了其中的潜台词,更遑论几位主官,片刻的沉静后,紫舒輈说话了,
“把这灯火添的亮些,这蜜蜡却是好物,只是经不住时候,而这灯油耐用,却是味道煞人,可是偏偏这两种物什不能掺和到一起,蜜蜡终归是蜜蜡,灯油依旧是灯油,即便是蜜蜡融化在灯油里,这灯油燃烧起来只会味道更煞人,烟色更浑浊。”
横德允也说道,
“这也未必,三分油与一分蜜蜡,这可是调制香膏的底子。”
“那也要看什么油!”
“牛油、羊油便是好油!”
“牛油、羊油谁用得起作灯油?便是贵国牛羊都用尽了,只怕也供应不了整个大肇军民使用!”
两位这一番拐弯抹角,纠结下去也只剩意气之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