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这野六儿也是个没福气的,娶了个落魄的小家碧玉,才算熬出头,只是还没享福就身死了,因此这妇人领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依旧住在原先的小院内,这宅院也不是她一家人独住的,拢共横七竖八四十间房,却挤进来了二十余户人家。
野六儿算是里面混的最出息的,也不过是一间正房,两间厢房,还有厨房茅厕也是自家专有的,所谓小院也是在这大院落里,用篱笆圈了起来,这院落里还养了几只鸡和一条老狗。
只是如今这小院已经不成了样子,也是几个闲汉和邻里的男丁守着左边厢房,屋里面的孤儿寡母还算周全,这用作灵堂的正房已经被几个泼皮砸的是一塌糊涂,香烛火灰洒了一地,幸亏灵位被那妇人碰走了,否则也难逃一劫。
而灵柩也已经停放到了厢军教场里了,只等到了时候一起下葬,这些人也是砸无可砸,这才拥在为首的一员胖硕汉子身边,看样子还是不依不饶。
“小娘子如何这般不守信义,”
一个身穿长衫文士模样的冲着厢房大放厥词,这副摇头晃脑的猥琐样子实在无法与儒雅的读书人联系起来,
“前日里不是已经说定了?再者说咱们也不是不晓得礼数,又不是这几日就过门,只管把这事定下来,如此你们孤儿寡母将来也有个依靠不是?”
有着几个泼皮壮胆,这厮又往前挪了几步,
“咱们大官人可是有福之人,不是那短命鬼野六儿所能比的,这等污秽之地岂是小娘子这等风姿卓丽之人该待着的地方?咱们近日来也是一片好意,便舍了这破败地方,迁到大官人的宅院去,童仆使女都是现成好用的,只需小娘子你们过去,便是花团锦簇的日子,如此好事如何不识好歹!”
这厮又要上前,却听屋子里传来个清丽的声音,
“便是无耻也该有个限度,大肇立国以来便是如你等这般丧尽天良的也是罕见,莫说我夫君是为国捐躯的好汉,便是一般良善人家也由不得疯狗野驴撒泼似的冲撞,你们真当这世上没了王法?”
不等这外面人说话,里面继续说道,
“便拿些浑话想要混淆视听,可惜奴家不是那等没见过市面的愚妇,便是守着热孝,奴家也不顾颜面了,有着邻里作证,许多义士襄助,奴家便与你们这些恶徒走一趟县衙理论,便是府衙奴家也是要闯一闯,是非曲直便请承青天断个明白!”
这厮又要张口,却又被堵了回来,
“只是你们若非做贼心虚,却把我们孤儿寡母堵在这里作甚?莫看你们一个个穿红戴绿的,不过是沐猴而冠的狼心狗肺之辈,甚么大官人,不过是守着个生猪铺子的屠户,这辈子也只敢与畜生论短长的鼠辈,也敢与我夫君相提并论?大肇好男儿要么从文教化育人,要么学武保家卫国,偏偏便是文不成武不就的,不知羞耻,还作此有悖人伦的无耻之事,也不知该说一句你们不知死活,还是赞一句杀猪倒把自己便成了夯货!”
呸。
那汉子唾了口浓痰,一把将那猥琐书生扯到一边,仗着身沉力大走到前面,这边许多人还着实有些惧怕此人,而这汉子上午已经闹过一场,这时候又来分明是今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呔,
这厮高喝了一声,吼道,
“收了某的定钱就是某的婆娘,你这小娘皮拿了某许多财货,如今想要赖账?既然知道某是个屠户,便知晓某的手段,沾了某丝毫油水,便也走不脱某的手腕。”
索性敞开胸怀,露出满腹的杂毛来,
“便是婊子收了钱也要把某伺候好了,既然你给脸不要脸,今日便非要拿你回去圆房不可!”
说罢一招手,一群无赖便要上前,走得最快的,却被守着门口的一闲汉一脚踹到,邻里无论男女也都出来助阵,便是不敢上前动手,也把石子、土墼砸了过来,乌七八糟的到让这些泼皮狼狈不堪,看来百姓也有百姓的智慧,眼看着军汉都不是这些人的对手,索性也就不讲武德了。
围观的也有其余宅院的百姓,其中几个汉子眼睛只管死死盯着那屠户,只看这屠户一张黑脸不知被谁砸了一脸的烂菜梗,眼看着气的已经成了黑紫色,竟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尺余剔骨刀来,眼看着就要行凶。
这几个汉子急忙扯动旁人一起高喊,
“杀人行凶啦!”
旁人也跟着喊,于是许多人都乱哄哄的鸡飞狗跳起来,到最后都喊着
“杀人啦!”
守着厢房的闲汉配合默契,手底下也比这几个泼皮更阴险狠辣,几个人把这屠户围了起来,这屠户看着几个人过来,倒是更激起杀心来,这厮也是杀猪多了,掂起刀来更是胆气冲撞的没了理智,只管挺着刀锋直刺过来。
当面的汉子毫不畏惧,也不躲藏,竟等着那刀锋朝着胸口过来,眼看着便是命悬一线,却看他竟贴着刀锋侧过身子,这刀锋划破了他的衣襟,在看刀刃上分明已经见了红,而这汉子侧过身来却只管朝这屠户蹭了过去,自己胸前一片血色,也把这屠户蹭了个浑身血腥。
“杀人啦!”
这一嗓子,还不是闲汉们喊出来的,乃是邻人一个婆子见不得血,这一嗓子震天动地,自己也昏死过去。
这一下子,场面更是混乱了。
一群人正在混乱的时刻,只听得铮铮之声,随即便是齐齐的喝道,
“福昌县衙办案,无关人等退让!”
这正是随着宗淑一起过来的福昌县衙役,铮铮之声,正是其撞击铁尺的声响,若是全体出动,那则是钲角之声,不过此时只七八个公人也堪称威武。
那些良善百姓闻听公人至此,本能的便是向四面散开来,而这屠户沾了血腥更是难抑凶顽之心,只看几个公人操着铁尺过来,竟挥刀与公人厮杀起来。
这厮只是一股子蛮力,即便如此公人们也不得靠近。
宗淑冲着赞商横点了点头,这汉子便如出柙猛虎般突了出去,
“呔,蟊贼还不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已经起脚将地上一块砖头踢飞过去,那屠户正与公人战在一团,又被赞商横一嗓子唬得心头一颤,只是凭着本能反应对着飞来之物劈下,把这砖头劈的粉碎,只是也震得自己的虎口生疼,劈下来的胳膊也来不及收回去。
就这么个空档,赞商横一跃便是二三丈距离,一杆铁尺正点在这屠户桡骨上,只这一下便是骨头没断也是疼的他撒了剔骨刀,赞商横又把这铁尺转了半圈把这厮甩的露出半边身子,一脚就踹在这胖大汉子腰眼上,屠户也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只这么一下就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几个公人抄着绳索便将他四肢捆在一处,到真个好似绑了一口大猪。
他的这些爪牙早就自顾自的准备跑路,只是早就被闲汉们盯得死死的,配合着公人将他们一个个拿下,可就在这时却又有意外发生,原来那野六儿的儿子看着官差捉拿恶人,竟从人群后面钻了出来,还拿着其父留下来的战刀刀鞘劈头盖脸打着泼皮的脑袋。
而这些已经老实下来的泼皮也只是跪在地上捂着脑袋避让,这些欺软怕硬的主可不敢恶了身旁敢下狠手的衙役,只是突然一个泼皮瞅着机会,猛地一般抄起了这孩子,竟将他挟持成了人质,图谋脱身。
他这举动立刻引来许多人的注意,宗淑与赞商横也领着人围住了他,岂料此人竟从袖子中滑出一把匕首来,手一横便将匕首抵在了孩子的咽喉上。
“莫要靠前,放开出路,让我等离开,否则便让这野六儿绝后!”
宗淑立时察觉此人之不同,一句话语气沉稳,思维清晰,远比那被捆着的屠户有些气度,而泼皮中又有两人起身来到此人身边,看来这三人倒是熟识的。
“你等不过是跟着闹事的从犯,左右不过是受些杖责的教训,何苦来哉为难一个孩童!”
新任的县主簿很有眼力见,这时候明面上他的官位最大,也该他来发话。
可是这泼皮权作没有听见,只是向着宗淑说道,
“不必废话,不让我等离开,这野六儿父子便在下面团圆!”
宗淑盯着此人,他不记得这张脸是否见过,但是他现在很肯定这厮认得自己,否则也该与那县主簿说话,但是此人却是知道这里谁是做主的。
只看这刀锋就在孩子脖子上来回比划,让周边许多百姓看的心惊肉跳,有人惊骇的叫喊,更多人则是咒骂这拿孩子当人质的无耻之徒。
“他叫什么名字?”
宗淑并未回头,但他感觉到一个身影哆哆嗦嗦靠近了来,只是一瞥原来是一个瘦削的妇人双手握着把单刀竟是一声不吭的朝着歹人而来。
“他爹爹哪里给他取个正经名字,便是狗儿的叫惯了,也是遇上这场事才给他取了大名,唤作野桓儿。”
妇人看着儿子被人劫持,生死只悬一线间,只觉得头重脚轻,四肢发软,饶是如此,也是将这单刀举起,一步步的挪了过来,只是三四斤的单刀在她手里似乎千斤重,虚浮的步伐只怕一阵风都能掠倒了。
可是面对宗淑的发问,妇人依旧将紧紧咬着的牙关松开,字字清晰的缓缓说来,倒让宗淑佩服且怜惜。
“桓儿,”
宗淑对着这五六岁的孩子说道,这孩子不哭不闹,却不是被吓傻了,而是似乎天生的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只看这小娃娃竟然眼睛乱转,双手都握紧了,两腮似乎因为生气都鼓了起来,饶是如此危机时候,倒是让宗淑看着喜爱,分明是六郎小时候的模样。
这孩子听到宗淑叫他,又看此人身后便是自己的母亲,也就把头转过来,紧紧盯着宗淑。
“闭上眼睛!”
这孩子本能的服从他的命令,这一刹那,忽听宗淑高喝一声,
“师兄!”
然后便是如闷雷般一声暴喝在贼人侧前传来,
“风鸣在此!”
这贼人本来就被宗淑喊得一惊,这时已经不由自主往风鸣这处看来,便是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只看一道寒光袭来,而这一刻似乎天地万物都停滞了一般,只有这寒芒切开了宁静,而这贼人即便将这寒星映入眼眸,却也只看看着它破空而来。
这寒芒便是一枝锥锋箭,箭头锐利且沉重,弓力巨大且迅疾,一声惨叫这箭簇从这贼人前臂射穿又穿入了上臂,将他持刀姿势固定住了,倒似被绑住了半只膀子的水鸭,只是惨叫,而那匕首也是因为右手被伤口牵动不由自主的张开而掉落。
“睁眼,跑过来!”
而这孩子似乎是个老于行伍的士卒,根本没有任何犹豫便甩开贼人,滚落地上踉踉跄跄的跑了过来,被宗淑一把搂在怀里。
至于贼人的两个同伙这才反应过来,转身便想跑,却哪里跑得过风鸣的箭羽,一个射中肩头翻倒挂在了篱笆上,另一个洞穿脚踝倒在了厨房外。
围观的百姓们犹如看戏一般都是叫起好来!
而那猥琐文士已经换了一副阴狠面孔,公人本来看他一副无用措大的模样,只是将他摁在一旁,却不想此人竟是个练家子,这时候发难,挺着一支钢锥就朝着宗淑后腰而来,而他此时身形故意蜷在宗淑身后,便是躲着风鸣的视线。
可惜,宗淑自从受伤之后,不管他自己如何小心,诸弟兄却是不能让他涉险了。
这歹人只觉得自己也未发力却整个人都腾空起来了,等到半空中却又被人一把揪住,直到脸面朝地狠狠掼落下来,直把脑袋摔得天旋地转才明白自己这是被人拿住了。
再看原来是襄承勖出手,也不用宝刀,只是一脚就把这厮挑了起来,而半空中把这厮抓住掼下来的却是赞商横,二人配合几乎把这厮摔散了。
“都拿了,”
宗淑也不矫情,边说话边从妇人手里拿下了单刀,这边襄承勖则捡了刀鞘装上了。
宗淑此时已经察觉了事情的严重性,果决的对县主薄说道,
“县簿,烦请稍后回去复命,只与通叟兄说明情由,这几人只怕牵扯重大,而福昌县只怕不便羁押,我先押往厢军教场看管,随后再来向通叟兄赔罪!”
那县主簿再看到那措大刺向宗淑时便已经是手脚发凉了,此时哪里还有异议。
宗淑却又说道,
“我这手里也是缺人,烦请禀明通叟兄,我把赞捕头借走做个帮手,回头必然毫发无伤的风风光光送回来!”
“好说,好说!”
这等事却也无人问一句赞商横的意见,而这厮倒是殷勤的指挥着公人把一干人犯都捆的结结实实。
说完场面上的话,宗淑几人来到妇人面前。
说是妇人,仔细看来才知其才二十二三年纪,十六岁因为家道中落,沦落此地,逢野六儿总是殷勤照顾其家,又不嫌弃其也拿不出嫁妆,便成了亲。
如今野六儿殒身,留下来一大一小一双儿女,而这妇人虽然布衣荆钗,却丝毫掩盖不去其娴静柔和的韵味,一身重孝更显得璧人玉芝风华,而其言谈举止,便是面对外人,无论士庶官民,却能始终如一的平淡而从容,实在想不到这等蓬门陋巷竟有如此佳人。
宗淑还能从容说话,而襄承勖这等肃正汉子竟有些扭捏起来,亏得此人赤面长髯,倒显不出赧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