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方士看着那个自从进过一次室内花园,就再没缺席过的小小身影,习以为常地露出和善的笑容。
接连四天的拜访中,爱可并没有与方士作太多交流,经常做的事情也不过是四下看着苗圃里的植物。所以这一次,方士也以为爱可依旧只是来观赏花卉的。
“它们长得很好,是因为有方士哥哥照顾吗?”爱可走到方士身边,她的视线停在一朵深咖色的花苞上。
“顺应了我的预期而生长的它们,或许才是我应该感谢照顾的对象呢。”方士半开着玩笑,一边把手上滴管里的药剂滴入面前的花盆中。
爱可踮起脚尖,用手臂垫着下巴,摇晃着脑袋望向方士面前的花盆:“如果它们不愿意的话,就会不开花了吗?”
“恐怕还是会开的吧。”方士动作小心地把靠近爱可的器具往自己这边推了推,“只是不会长成我想要的样子罢了。”
“为什么?”爱可扭头,看向方士的眼神里只有纯净无瑕的好奇。
“为什么……对于植物来说,‘活着’就是如此吧。”方士为了回答爱可,暂停了手上的工作稍加思索,“发芽、长叶、开花,再结出果实。果实里包含的种子是它们生命的延续,或许,也是它们自己的新生吧。”
“就像我们一样?”爱可转动眼珠,回忆着自己学到的知识,“灵魂进入血池就会长出身体,身体会长大,死掉以后就剩下灵魂,灵魂投入血池就能长出新的身体。”
“嗯,是有这种说法。”
方士知道爱可想表述的是魔族对灵魂的看法之一,那是认为所有魔族的灵魂都来自血池的学说。这么小的孩子就开始接触这些知识或许有些早,但如果是“那位魔王”的孩子,好像也不会让他觉得非常意外。
“——那方士哥哥,你的身体呢,可以长出新的来吗?”
爱可的童言成了房间里最刺耳的声音,让方士原本放松的眼皮抽动了一下。
说起来,他明明已经介绍过自己的名字了,爱可公主还是一直像魔王那样用“方士”来称呼他——用这种好像把他看作一个占位符的叫法。
即便在霎那间思绪飘飞了些距离,方士还是立刻调整好了状态,再次露出客套的笑容:“感谢您的关心,不过我的身体的情况有些复杂。虽然也有尝试过用血池来治疗,但即便我死掉再复活,情况依旧没有好转。”
“所以你放弃了吗,明明你说这些花儿们都很想活着。”爱可用她明亮的目光看向方士,她没有任何恶意的言语依旧让方士一阵胸闷。
“……我当然很想活着了。”
方士终于还是回答了爱可,即便他已经对强撑起笑容感到疲惫:“但这并不是仅凭信念就能做到的事情,我亦会在自己生命结束之前一直寻找那个可能存在的‘解药’。”
方士不确定爱可到底能否理解自己说的东西,面对这个对他的每个问题都会回应的小孩,他更多只是觉得爱可在不懂装懂。
“原来你想活下去呀。”
果然是只听见了自己表达中最简单的东西,看来理解那些复杂的问题对爱可来说还是太难了。
方士这么想着,本准备把爱可打发去房间另一角,让他好心无旁骛地继续试验,却在瞥见爱可努力凝聚魔力的阵势后愣住了。
“请问,您这是……?”
方士不觉间放缓了自己的呼吸,他有点担心这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扰乱他的“实验室”。
“我会帮你的,你等一下。”
爱可没有看方士,她手上汇聚起的力量让方士心惊。如此强大的魔力,应该是这样一个小孩所能驾驭的吗?
“……我不会感激您的,公主殿下。”
方士看着那个低头认真凝聚辉光的孩子,她银色长发上映射出的辉光让他的双目感到刺痛。好像有苍耳扎进了眼窝,越抠却越是与肌肉纤维纠缠在一起,直至血肉模糊。
“嗯。”
爱可轻声应着,她的魔力流转得是如此流畅,全然不似一个仅有两个月不到的恶魔小孩。
方士想要挣扎,想要逃离这片被魔力笼罩的范围。但他的轮椅更早他一步屈服,木质的扶手上长出枝桠,横七竖八地伸展着、插进墙边的书柜和摆放花瓶的桌腿间隙,把书本和桌上的摆饰挤得散落在地毯上。
“停手……请您。”
方士的语气中掺杂着些许愠怒,他的表情难得变得扭曲,眼神动摇。好像这些丑陋的枝条刺进了他的身体,比未名的侵蚀更早一步玷污了他高傲的灵魂。
爱可抬头看向他,她的眼神清明得与魔王无二,却纯粹得堪比高山上的万年坚冰,不容许任何杂质的玷污,不畏惧似火艳阳的炙烤。
“你说想活下去,那是在说谎吗?”
方士哑然,他何尝不想消除这一“诅咒”。身为阿尔门达里斯的他居然背负着这样一具丑陋的躯体,他却只能靠掩耳盗铃的手段构建虚无的骄傲。
他厌恶其他魔族的嘲笑、愚弄和怜悯,但他更加羞愧于这样的自己却只能靠其他恶魔拯救。
“……是,我说谎了。欺骗了公主殿下,我很抱歉。”
方士抬起骨瘦嶙峋的枯掌覆盖住爱可小巧娇嫩的小手,也试图遮盖住这试图揭露他伪装的亮光。却没想这光愈发耀眼,闪得方士眯起了眼睛。
“不,这句才是谎言。”爱可的温软的语调透露着不符合她外表的坚定,“爸爸——父亲说过,不能轻信‘言语’,要坚信自己的判断。”
脑中分明有千万借口和辩词,此时的方士却好像一只学舌的鹦鹉,只能喃喃的重复着“不,不是这样,请停手”——他相信等他有条不紊地讲完他的陈词,黄花菜都该谢了。
爱可的行事作风完全继承于魔王,雷厉风行,一往无前。
………
“父亲。”
回到阿尔门达里斯家族宅邸的方士向着阿尔门达里斯家主倾身行了一礼,继而推动轮椅继续把手上的书籍运向房间的一角——那里已经堆放了大量的物品,只差被绳子捆好就可以打包带走。
“这是要做什么?”阿尔门达里斯家主的语调平稳,却隐隐透露出几分威严。
“感谢您至今为止对我的养育和栽培,明日起,我将离开阿尔门达里斯家族。”方士流畅的话语好像在心里演习过一样,如阿尔门达里斯家主一样,没有多少情绪起伏。
“……告诉我理由,阿尔门达里斯·艾布维。”即便是阿尔门达里斯家主也再难掩不满,低声喝道。
“因为——我找到了更‘有趣’的目标。”
方士反倒是笑得一脸轻松,他眼里闪烁着的光芒让阿尔门达里斯家主都为之愣怔,阿尔门达里斯家主也终于注意到,他的脸上比起先前的病态多了些血色。
见阿尔门达里斯家主一时间没有出声,方士的笑容逐渐扩大。他的视线投射向阿尔门达里斯家主,却没有停留那里,而是仿佛望向了他所期待的某个未来:
“如果是您的要求,我可以立刻脱离阿尔门达里斯。当然,这不意味着我会就此忘却您对我的教导。不如说正因为是您——正因为是‘阿尔门达里斯’,我才会这么做。”
“……所以,您会理解我的吧,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