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愿意言语,信郡王也只得点将了。在座诸人谁不知道吴三桂的手段,历次危局,这贰臣都能想办法找到一条生路,着实是长于此道的一把好手。
多尼点他,也是想看看,这长腿将军有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提议。
吴三桂这会正在拼命思索该当如何保住身家性命和关宁基业,听到主帅问话,却也不慌,先行一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郡王殿下,云贵之地,可足以长期供养大军否?”
多尼注视着吴三桂,缓缓摇了摇头。
云南不是什么富饶地方,但若是善加治理,养兵十余万未必便不可行。比如那孙可望便是这方面的好手。
当年大西军残部打出“共扶明室,恢复江山”的口号统战残明官绅,同时打击沙定洲反叛集团,建立稳固的政治基础,接着清理田亩、兴修水利、发行铜钱、开发盐井、整治贪腐,短短数年间便让云南这个明代出名的老少边穷地区“外则土司敛迹,内则物阜民安”,并以此为基础养兵十余万,为永历六年的大反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要不是后来孙同学膨胀了,非要代明而自立,导致内讧,被满清觑见了机会,这仗,还有的打。
现在云南的主人成了清军,但是多尼却没有这个信心同样以西南贫瘠之地养活这许多兵马。
大军过境,再怎么安抚,也必然大大扰乱原有的生产关系,当地的生产力短时间内下降是必然的。
而清军在此地显然没有什么根基,不可能以运转良好的统治机器去恢复生产。
再加上消息传开之后,降卒军心不稳,土司蛇鼠两端,还有尚未清剿干净的李定国部,这等形势下,又怎么可能在云南站稳脚跟。
吴三桂接着问道:“既如此,殿下,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在粮草断绝之前,全军急速北上,兵进湖南,与汉军战。若能夺得湖广稻米之乡最好,若不成,便南下广东,闭韶关以自守,而后徐徐图之。”
多尼听了吴三桂所言,叹了口气:“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诸位,回营后好好安抚士卒,务必稳定军心。当下正需我等同心协力共克时艰,如此才能死中求活。”
一场气氛沉重的会议在短短的几句对话之后就这么简单落幕了。其中包含着多少思量尽在不言中。
待众将走后,多尼唤来亲随:“去把征南将军赵步泰,还有平郡王罗可铎、贝勒尚善、杜兰、固山额真伊尔德、巴思汉、卓罗都叫回来,注意保密,莫要惊动了他人。”
不多时,尚未走远的赵步泰便重新回到主营,还没进入大帐,便听到几个贝勒、固山额真正在质疑多尼:“郡王何以如此信任这帮汉人?如今大清危机重重,这些汉将心中定然起了别样心思,哪里还能指望他们同舟共济?”
赵步泰也不耽搁,掀开门帘,向着年轻却老成持重的信郡王行了一礼。
多尼示意这位征南将军落座,吁了一口气,回应诸人道:“孤王何曾真正相信过他们。没看到此次密议,那吴三桂、李本深、张勇俱都不在吗?我甚至连汉军旗的李国翰、线国安都没有知会。而今大军失了退路,这些汉儿再不可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作乱。能指望的,也就是满蒙儿郎自家人了。”
质疑的诸人扫了一眼大帐,确实是只有满蒙心腹,便又有人接着问道:“却不知郡王有何安排?可是要夜袭吴三桂那厮的大营?”
既然汉儿要作乱,那干脆提前解决了事。
多尼皱了皱眉头,只觉得心累。和自己一样都是承父辈余荫,为什么这帮二代就这么蠢呢,一点政治头脑都没有,真要对付吴三桂等汉将,又何必将后方的情形告知他们。
先前的会议虽然没说几句话,但是实际上以多尼为首的八旗军和以吴三桂为首的汉军已经达成了协议。
留在云南自是不可能。八旗兵不乐意,吴三桂部不情愿,陕甘绿营出来那么久也早就想家了。
总不能把广西线国安部和贵州的绿营兵留下镇守吧。这么点人,又是此次大军中战斗力垫底的存在,这不是给明军送菜吗?
直接去广州更是别提,一帮子北佬,指望他们能丢下家眷安安分分跑去学粤语,命令一下,当场就能散了伙。
至于回乡,同样是个大问题。
南征的十几万大军,八旗兵就不说,那是有家难回,总不能万里迢迢通过汉、宋甚至还有唐国的地盘打回北京去吧。
就算是打回去了,北京城那会只怕也不姓爱新觉罗了。所以这五六万八旗兵便只能在南方寻一处安身之地。
但是吴三桂和那些北边来的绿营兵就不一样了。这些人的家眷都在陕西,都眼巴巴地指望着早日还乡呢。
他们可以自云南或者贵州走四川回陕西,那占据关中的秦国想必也会很欢迎这么一支战力不错的武装力量投奔吧。
所以不能成行,不过是受制于粮草问题。从云南经四川到陕西,何止三千里,且道路艰险路难行。从贵州起行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无论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贵州,还是被杀成了一片白地,连成都都成了荆棘遍地的荒芜之所的四川,都不可能支撑得起大军的后勤,必须要从后方转运粮草。
吴部加上抽调南征的陕甘绿营足有七八万人,失去了湖广、陕西诸地的物资供应,根本不可能成建制的回去。
难道大家伙打散了建制一路打猎回去吗?四川目前可还有些明军的,敌对了那么多年,你说要跳槽,不给满清打工了,人家就会轻易放过你吗?
先不管这么一来,会损失多少人,就算侥幸成功返回陕西,这打散建制没了兵,投奔新主子,人家会拿正眼看你吗。
要返乡,其中的关键便是粮食。
清军缺粮吗?并不缺。
不到两个月前,大军兵入昆明缴获的粮草堆积如山。这还得好好感谢永历皇帝。
洪承畴为了筹集粮草费劲了心思,但自贵州到云南,道路艰险,即便后方粮草充足也难以供应上去。
要是明军坚壁清野,拖到清军粮绝或许还有转机。但永历帝却以“恐清师至此无粮,徒苦我百姓”为理由,传出旨意不要烧毁昆明存粮,让满清王师获得了足支半年的粮食。
再加上在贵阳的仓储,不敢说多么宽裕,但是支撑十数万大军兵进湖南还是绰绰有余的。当然,拿出一部分给平西大将军和绿营诸部,也足够他们返乡了。
但是凭什么?我八旗天兵掌控的粮食平白分给你们食用,想什么好事呢?
要吃的,拿命来换吧,只要你们为王前驱,打败了那什么劳什子汉武帝就给足了粮食放你们回陕西去。
至于这些人会不会跟汉国那边勾连,也不用担心。他们的家眷都在秦国的地盘上,投降汉国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打败汉国,拿了粮食回去。而八旗也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夺得湖广,再不济也可杀出一条血路往南方会和平南王。
多尼耐着性子给在座诸将解释这一切,而后总结道:“我们现在能依靠的核心力量就是满蒙八旗,甚至八旗汉军都得防着点。再就是可以用粮草为饵,利用吴三桂和李本深、张勇这些迫切北归的人为我们卖命。其他湖广甚至贵州、广西的绿营兵都难以信任,到了战场上形式不对说不定就倒戈了。”
后来的赵步泰依例恭维两声表示对多尼高瞻远瞩的钦佩,而后接着问道:“只是郡王殿下,那吴三桂和陕甘绿营诸部若是勾连汉国,战场上反水怎么办?”
这倒是问到点子上了。多尼倒也考虑过:“这些人的家眷俱在秦国境内,是肯定要奔秦的。秦汉相交,我就不信他们能一团和气。若是两国不和,那秦国得了这数万兵自然对汉国不利。自湖南经贵州、四川到陕西,数千里路程,所需粮草数量惊人。汉国又怎会拿出那么多粮食收买这些可能敌对之人。”
“话虽如此,只是征战数月,士卒早已疲惫不堪,此去湘南两千里,军心动荡,中间会出什么事实在难以避免。”赵步泰对于此行前景很是担忧。
多尼苦笑道:“吾岂不知。只是不压着这帮人为我们打头阵,就我们这几万骨血,死一个少一个。伤亡大了,失了武力威慑,在汉人的地盘上,连容身之处都没有,到时候怕是要重演完颜金国旧事。”
八旗兵干过那么多缺德事,年轻的信郡王可不认为汉人得了势会放过他们,当年金国灭亡,中原的女真族都被杀绝了种。
而今就这么几万人,在汉人的汹涌大潮里,稍一不慎便是尸骨无存的结局。
“为今之计,只希望这些人还能稍稍畏惧于我八旗威名,再拿粮食吊住他们,让这些贰臣继续为我们效力一番。”
赵步泰叹了口气:“时事艰难,也只得如此了。”
下面的阿尔津只觉得听得烦躁。这都什么时辰了,不让人好好休息,还在这说个没完了。
待二人稍歇,赶紧问道“既然不打吴三桂,那可是要连夜清理掉湖广贵州之地的绿营兵?”
多尼以手掩面,暗骂一声蠢货,恨恨说道:“杀了这些人,其余绿营兵兔死狐悲之下,还会再为你卖命吗?决战之时,放在后方即可。我八旗天兵积年之威,只要没有溃败,这些人便不敢生事。”
“既如此,郡王召集我等所为何事?”阿尔津不解道。
“南征以来,我们可是收拢了不少明军降兵。之前大清需要善待这些人以稳定局势。如今,”多尼年轻的脸庞中闪现出一丝狠厉:“不杀了他们,留着以后跟我们为敌吗?”
这些日子以来,清军,主要是吴三桂所部,收拢了不下两万降卒,一部分遣散回乡,其余暂时安置在昆明附近做些苦力活计。
但是这些人既然能坚持抗清到如今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才请降,那有多高的忠诚度便可想而知了。
只要后方的坏消息一传开,这帮人一准就重新扯旗反清了。现在不趁着没有传开的时候清理了,日后定然要多不少麻烦。
这等机密事,自然只能依靠核心力量,给外人知晓了,说不定便去卖个好传信给这帮降卒了。
毕竟如今大清风雨飘摇,日后大家伙在哪个锅里吃饭还不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