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
晴。
夤夜。
明晚便是中秋佳节。
抬头。
皓月虽圆,可依旧有缺。
这终究不是八月十五。
可即便到了八月十五,这月依旧不会太圆。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而今这江湖却无人关心这天上的月亮究竟什么时候最圆。
他们翘首以盼的只有中秋之战。
因为中秋每年都会有,可是余青州和落尘霜之间的一战此生仅此一次。
当世无双的天下第一剑对上风头无两的天下第一刀。
“问剑”和“无极一刀”究竟谁才是天下武功之最。
这一战的噱头足够武林人士谈论几十年。
老天作美、光风霁月,几天前还有些小雨,今晨便已放晴,凉风阵阵伴着雨后特有的泥土气味,到也算是秋高气爽。
这让笑面和尚难得感到一丝放松。
自从来到宋州之后,笑面和尚的脸上几乎再无笑容,特别是在失去薛宇、莫无忧踪迹之后,他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这两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
也许他二人是躲在了某地醉生梦死,也许是在某家青楼花天酒地,虽然暂时无法捕捉二人踪迹,但笑面和尚可以确定他二人绝不可能离开宋州,因为那晚他见到了傲阳和唐依云。
“残血剑”傲阳和“杀人王”唐依云。
一个剑客。
一个刀客。
笑面和尚几乎立刻笃定薛宇和莫无忧就是因这二人才涉足宋州,而像薛宇和莫无忧如此义薄云天之人断不可能抛弃友人而去。
所以笑面和尚有理有据的认为薛宇和莫无忧尚在宋州。
只待明日,他二人必会现身。
“你到的有点早了。”
洒银铺雪般的月光映在了一个男人的脸上。
这个男人的出现让笑面和尚彷徨失措,因为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贾行僧?你来这里作甚?”
笑面和尚紧了紧手里的佛珠,这是他准备出手时的习惯动作,因为这样可以让他立刻将内劲调用至指尖。
不过在动手之前,笑面和尚准备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贾行僧几乎立刻认出笑面和尚的起势,那是少林绝学大力金刚指,然而贾行僧却十分从容。
“和你一样。”
贾行僧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并将视线透过笑面和尚,凝视着茫茫夜幕。
“和我一样?”
贾行僧的言辞让笑面和尚疑惑不解,不知他所言为何意,虽然贾行僧看起来人畜无害,可是笑面和尚未有丝毫放松警惕,这世上多的是慈眉善目却犹如恶鬼的歹徒。
可是贾行僧却并不准备说服笑面和尚,他压根没打算让笑面和尚短时间内相信自己,空口无凭,换他也不会轻易放下防备。
“你也喜欢出卖朋友?”
贾行僧忽然口出惊人,笑面和尚猛然一怔。
“我没有朋友。”
笑面和尚的回答很干脆,可却掩藏不了眼里的闪烁,贾行僧的双眼看得很真切。
“哦?没朋友?”贾行僧嗤笑一声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笑面和尚回道。
“看来你在少林混的很差。”贾行僧说道。
“出家人云游四海、普度众生,本就世间浮萍尘埃,世人与我不过匆匆过客,家人如此,朋友亦是如此,悟不到这一点便难以成佛。”
笑面和尚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丝弧度,这是他对贾行僧的回敬。
可是贾行僧非但不怒,反倒悠悠而来一句道:“薛宇也不算你的朋友吗?”
贾行僧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凝视着笑面和尚,可是笑面和尚却面不改色道:“不算。”
“哦,那他听了一定会很伤心。”
贾行僧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似乎在为薛宇的交友不慎而难过。
“薛檀越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况且他也不缺朋友。”
笑面和尚很了解薛宇,也确如笑面和尚所言,薛宇交友甚广,朋友遍布五湖四海,他的性格和品行笑面和尚很欣赏,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兄弟反目、父子相残的事情每一天都在江湖上的各个角落发生,而且拥有相同想法的可不止笑面和尚一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和薛檀越也是朋友,传闻你们的关系非常不错。”笑面和尚意有所指道。
“江湖传闻没说我是个生意人嘛?”贾行僧放声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哦?生意人?倒也新鲜,看来你靠出卖朋友赚了不少钱。”笑面和尚讶异道。
“生意人都是谈买卖,只要价钱合适,什么都可以是货物。”贾行僧回道。
“出家人要那么多身外之物作甚?”
笑面和尚不理解一心向佛的贾行僧为何会执着于金钱。
“再多的阿弥陀佛也比不上手里的一文钱。”
贾行僧的这句话笑面和尚很认同,特别是在这乱世当中,钱能解决很多问题,不过笑面和尚却有一事不解。
“可你已经不是贾家的人了。”
所谓出家人便是出离本家之人,亦是脱离红尘之人,贾行僧既已遁入空门,却依旧行着他过去最熟识的生意,笑面和尚实在想不通。
“非也。”贾行僧矢口否认道。
“哦?非也?”笑面和尚有些费解道。
“佛门可没有收我,我还是红尘中人。”
贾行僧的语气满是幽怨,这是事实,自从贾家家主放话江湖之后,没有一座寺庙胆敢收留贾行僧作为门下弟子,包括少林在内,没人愿意得罪贾家。
“贾行僧,假行僧。”
笑面和尚念着贾行僧的名字,两次重音不同,二人心照不宜,不约而同的露出笑容,笑面和尚在笑,贾行僧也在笑。
他们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对方,还是在笑这无常的乱世。
只是在笑。
而且笑得很大声。
蓦地。
笑声戛然而止。
“这天可真让人不舒爽。”
这是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可不论是贾行僧还是笑面和尚都不惊讶这道声音的出现,甚至笑面和尚因为这声音的主人立刻相信了贾行僧的说辞。
上好子埋怨着有些潮湿的空气,不住的用手中的画扇驱赶四周繁多的蚊虫。
舍弃了自己金碧辉煌的宅邸和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上好子只身前来的行为让人捉摸不透,可上好子却明白若是她想要后半生继续荣华富贵,那么她今夜便一定得来,这或许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一笔生意。
“上老板可真准时啊。”
几乎就在上好子的话音刚刚落下之际,一道洪亮的声音伴着阵阵烟雾从夜幕中徐徐而来。
此人身着一席黑色长袍,腰间别着一把弯刀,手里握着一柄烟锅,吞云吐雾之间微眯眯的双眸正打量着贾行僧、笑面和尚和上好子。
“刘先生说笑,无利不起早,谁会和钱过不去呢?”上好子回道。
“上老板,你说的客人在何处?”
刘富贵吐了一口烟圈,面带好奇的看向上好子,能被上好子这样富甲一方的巨贾奉为座上客之人必然非比寻常,而如此了不得的人物,刘富贵居然在宋州未得到丝毫风吹草动。
上好子神秘一笑,晃了晃手里的画扇,旋即不紧不慢的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位身着外域服饰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丝春风得意的笑容,呼吸吐纳极为平和,显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刘富贵上下打量着这位中年男子,此人看起来极为面善,可刘富贵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于是刘富贵拱手客套道:“老夫刘富贵,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迎客义庄庄主邈佶烈。”
邈佶烈徐徐起身,简单整理了下衣上皱褶,接着面带笑容、拱手回礼。
“迎客义庄?”
贾行僧与笑面和尚面面相觑,他们不是没有听说过迎客义庄的名头,这可是当下宋州城内最玄乎的传闻,有人说这迎客义庄是来自地府的冤魂,专食百姓的精魄,也有人说迎客义庄是某个暗杀组织,只为这场中秋之战引来的无数花红。
传闻就是传闻,百闻不如一见。
笑面和尚可以确认这位迎客义庄的庄主既不是妖魔也不是鬼魂,而是实实在在的活人。
“怎么?刘先生听过在下?”
邈佶烈右眉缓缓一挑,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当然,您的传闻可不少。”
刘富贵紧盯邈佶烈的双眼,想从他深如水渊的眸子里察觉什么。
“哦?什么样的传闻?”邈佶烈问道。
“说你像妖怪。”
“哦?像妖怪?哈哈哈,那刘先生觉得我像妖怪吗?”邈佶烈放声大笑道。
“所以说江湖传闻不可信。”
刘富贵赔笑,可他心里却明白这世上多得是比妖怪还可怕的人。
“刘先生所求为何?”
邈佶烈余音未落,月华正巧照在刘富贵奇怪的笑容上。
“一个没有余青州的江湖。”
刘富贵的话音低沉,可在这夜幕之中却格外响亮。
“江湖每天都在变,今天一个余青州消失了,可能明天又一个张青州,王青州又冒出来了,刘先生不嫌麻烦吗?”
邈佶烈的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认为刘富贵这般周而复始的行为并非明智之举。
“老夫天生劳碌命,唯独不怕麻烦事儿。”
刘富贵在身旁的树干上敲了敲自己的烟锅,旋即又从烟袋里取出些烟丝装满。
“哦?看来这余青州是得罪刘先生不少咯?”邈佶烈问道。
“无仇无怨。”刘富贵的回答出人意料。
“没仇?那刘先生还如此穷追猛打?”邈佶烈诧异道。
“因为他不听话。”
刘富贵点燃了烟丝,向着半衣山庄的方向徐徐吐出一缕长烟。
“刘先生大可放心,不听话的人大多都命短。”
上好子咧嘴一笑,若有所指的一同看向半衣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