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泠泠将军年少
作者:长坂坡坡主   九二最新章节     
    谢清靠在床头,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血色,望着窗外逐渐低沉的日色,思绪万千。
    奇袭破城后,众人还没来得及收拾残局庆祝一番,苏唐便提着长剑进了帅帐,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长剑直直指着谢清,嗔道:“小舞去哪里了?”
    苏唐新月般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寒霜,但在寒霜下,又好像还淌着星河的灵动。好像不管什么年纪,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或哭或笑,或闹或凶,苏唐的眼睛永远都带着少女如星如月般的轻灵。
    谢清看着指向自己的长剑,顺着长剑又看向那双像开着冬季海棠的眼睛,也顾不得大帅的身份,躬着身子哄着苏唐,慢慢走过去,握着苏唐白玉般的手,欲撤下长剑。
    苏唐哪里肯,略一挣脱,长剑横扫,竟使了招“长虹贯日”,身姿矫健之美,携长剑寒霜之盛,离谢清脖颈不过丝毫。
    帐中众人哪个不是身手一流之辈,换作别人剑指主帅,剑没拔出,早就被众人夺剑后,当扔垃圾一般随手扔出去。
    可此时却是大帅夫人,常言道:“好人莫占夫妻中间。”
    这个自古以来就有的道理,帮哪方都不是,万一自己成了攻击对象,又何处说理去?
    再见苏唐面若寒霜,皆皆噤若寒蝉。见苏唐长剑提起,众人皆不动声色地撤开一片空地,留给他们夫妻二人对峙的空间。
    谢清见长剑离自己脖颈一寸不足,剑上透过来的寒意直让谢清后背冷汗直流。慌忙举起双手呵呵赔笑,向众人使眼色。
    仿佛在说:“勤王保驾之功,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谢清见众人不动,直直看向慕齐落,示意“不是你出的主意,快点救主啊!”
    慕齐落似察觉目光射来,忙低头看起手中长图,不时摇头皱眉,欲思虑周全一般。
    谢清见慕齐落不理,又看向傅明。傅明心有不忍,欲上前说话。
    慕齐落心说“哎哟,不好”,忙拉住傅明,林裳见状,赶忙帮手拉住。
    “狗日的!”谢清暗骂。
    苏唐见众人状,更不耐烦,长剑又送,喝道:“快说!”
    谢清最终仍架不住苏唐相逼,只好全盘托出。
    苏唐未听一半,早已头昏目眩,摇摇欲坠。其实以苏唐的机智聪明,怎会猜不出谢听舞此时处境堪危。苏唐自抱起谢听舞的时候,就已知道乱世之中,自己和谢清都不敢说可以保存自己,更不说是一襁褓小儿。
    经年来,苏唐待谢听舞已如亲弟弟,亲生子一般,甚至犹有过之。但苏唐一路浮沉走来,不知见过多少人家生死离别,多少英雄不遂人愿。在谢清和谢听舞数不清的杳无音讯、生死未卜中,苏唐早已学会告诉自己,“死就死吧,哪有不死人的,我跟他们一块死就好了!”
    苏唐早将他们三人的命当成乱世的一笔油墨了,为了这个时代的精彩,该被画上去的时候,她也不会做太多喟然长叹的蠢事。
    但令苏唐不敢相信的是,谢听舞的绝路竟是谢清亲手推上去,以一人独挡雁门关外两万雄兵,还不如直接给他把刀,让他自己捅自己来的快。
    苏唐那双像永远开着花般的眼睛此时已沁满了泪珠,但没有泪珠流下。她紧紧地盯着谢清,泪雾中又生出了几分怨恨。
    谢清见状,赶忙说:“我早已考虑好,如果小舞落在陈默平的手中,我就把城和牢里的张均杰一块给他,把小舞换回来。当时境地实在危急,如果不这样,我们和大军要被包围蚕食。”谢清说完就好像心里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始终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家人。但不知为何,这半月来,他的胸中始终憋着一股莫名的闷气,尽管是此时全部交代清楚,这股气也一直弥留着,清晰感觉得到。
    苏唐听完谢清的话,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直爱慕的男人,随即冷笑、苦笑。谢清更被苏唐看得心里直发毛,只觉胸中闷气更盛。
    “你难道觉得小舞会让自己成为筹码来阻碍你吗?”苏唐说的很慢,像一字一顿一般,却又十分无力。
    此言一出,一字一字同利刃一般直插谢清心口,谢清只觉胸中凝塞难舒,脑袋“轰”的一声,顿时眼前一黑,晕厥在地。
    谢清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如果只有一个人能知道,那个人也一定是他谢清。
    谢听舞绝不会让自己成为谢清的负担,哪怕是曾经的执戟小兵,也从没有让谢清有过任何累赘的感觉。
    他知道,但他却不敢让自己想起来。
    谢清明白了自己胸中的闷气是什么,他一直和自己说,哪怕谢听舞被俘虏也没关系,陈默平一定会拿谢听舞来和自己换人换城的。如果说两万大军不能生擒一个谢听舞,那更是可笑的事情了。
    谢清给了自己一个高尚的安慰,一个可以让自己只差一步便坐拥天下的安慰:
    只要挖开了山,他坚信奇袭一定能攻破张均杰的城,这是一定的。
    他也知道,只是不让自己想起来,谢听舞除非能让两万余甲都陈尸雁门,否则,谢听舞的最后一口气一定是用来自绝。
    他怎么会相信一人能独挡两万兵,还加上一个名将袁雄?
    谢清无力地靠在床头,他想怪罪慕齐落,但他再做不到这样的事。谢清一次又一次问自己,天下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在雨中抱起的孩子会成为他走向乱世顶峰的最大助力,至少在二三年前他都绝不会这样认为。
    谢听舞根骨差在军营里是出了名的,学招法总是要落后人一截,刚招来的懵懂小士兵学得都要比谢听舞快些。但谢听舞总是要那些人要强,别人三次就会,他就早已做好了三十次、三百次的准备。只是尽管这样,大家都觉得谢听舞在驰骋沙场这条路上走不远,他可以练练武来强身健体,更多时间去读读书,假若有幸安定天下,借着谢大帅弟弟的名头,当一个坐享清福的皇家子弟。
    他们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一个气量大度,不惹事的皇家子弟,在哪一朝哪一代都算得上是稀世珍宝。
    但在谢清心中,谢听舞是个极好极好的弟弟,谢清不愿任何人说他们两人不是亲兄弟。在谢清的印象里,谢听舞从不会把行军苦累说出来,在每一次死里逃生之后再看他,他总是喘着气在笑的。这种从来不会被命运磨灭的笑意,时常给了谢清一种这个孩子不应该只是如此的违和感。更多的,谢听舞远超自身能力的心境,总让谢清隐隐觉得是他走至如今的关键原因。
    谢清不得不承认,哪怕是能力平庸时期的谢听舞,都曾教会他许多许多东西。
    谢清闭着眼,他已没办法判断江山和权势对自己来说是否那么重要了。在他心里,开始勾勒出了举兵雪恨的蓝图。
    天又蒙蒙亮,冷雾罩着整座均州。
    傅明已然决定,城中已安定部署完毕,这一觉醒来,再没有消息,便要动身亲自去找了。
    这件事于公于私,对他们兄弟来说,都是需要直面的大事。
    于公,主将不知所踪。
    于私,慕二定计虽救了全军,但谢听舞如今这情况,他也难辞其咎。傅明是当世大豪杰,怎会埋怨自己兄弟?尽管一开始便拒绝此时,但最终还是妥协。如今所料事已发生,他作为众人兄长,定要承担这个责任。如果最终结果是将军落幕,他们也绝不会恤惜自己的命。
    慕齐落却不说话,右手折扇束紧,安安静静地拍着左手。
    城墙上刚换班的兵卒揉了揉惺忪睡眼,在原地跳了几跳,以图忘记在被窝里的舒适感。还未等他们采取最终的措施,给自己两巴掌的时候,突觉背后凉意猛升,不禁挺直身体,握紧手中长戟,像随时要进入拼杀状态一般。
    在他们后面,走过一个穿着黑金色盔甲的男子,身高和三爷林裳差不得多少,若说林裳是擎苍纵马,纵横沙场的豪杰将军,那么他就是林裳掠过沙场之后,骑着马静静从尸体上走过的人。他的眼中好像从来没有生机,也同样没有悲欢。
    “七爷!”一带甲偏将见男子走来,赶忙迎上,携长枪肃然拱手,眼中是无限的敬意。
    带甲偏将所说的七爷,是十八骑中排第七的司远。司老七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脖子上挂了一个“生人勿近”牌子的感觉。但对军中兵将来说,他是除了谢听舞之外,最想跟随的将军。
    傅明武功盖世,豪气纵横;慕齐落智谋无双,翩翩君子;林裳风发意气,英勇无畏;更不说其他将军各兼才名凶名。但这些对小兵小将来说都太遥远了,这些名将如果不在大纛之下,他们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但他们都认识司远。司远的将职在军中仅次于谢听舞和傅明,与林裳并列。但他没有自己的营帐,他有时在士兵的营帐中睡去,有时在草堆中爬起,他的兵书寄放在某一个部下中,他的行军家当随意地放在二哥的帐中,不见了又要冷冷盯着二哥,苦了慕二论谈天下后还得回来整理七爷行囊。他可以午时同大帅大将拼杯,然后晚间在兵卒群中,用饼裹着碎肉,喝着米汤,接着像普通士卒一样,明哨暗哨地待着。
    当然这还不够,这对于士兵来说,只能算得上岂曰无衣。他们见过司远挥舞着黑色长枪的疯狂,不管是对他们,还是对敌人来说,那杆被慕二爷称作“东栏雪”的长枪,犹如腾起的玄色巨蟒,无情地绞杀着生机。
    “东栏雪”倚在城墙上来的楼梯口,晨来独有的冷雾裹着漆亮的枪身,带着丝丝血色的初阳闯过雾气映在枪身上,玄色枪身瞬然绽开如雪般白的光芒。
    司远对偏将轻轻点点头,示意回岗,接着继续往城墙的另一端走去。
    那个换班的兵卒恭敬地目送着司远走远了些,便侧头望向远方的浓雾。
    忽然,浓雾中出现了一道斜斜黑影。换班的兵卒穷尽目力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当下也不敢乱喊乱报,忙招来目力极好的士兵,着急地指清方位,让他快看。
    被招来的士兵果然好眼力,只凝神一眼,便瞧了个大概,却瞬间浑身颤抖,手指指向雾中的身影,结结巴巴半句话说不出。急得换班的士兵直拍的肩膀,催促声音不由提高。
    司远听得吵闹,微微皱眉回头。只见那个目力好的士兵推开另一个士兵,向他跑来,没跑两步又摔倒,嘴唇一直颤动,奈何半个字吐不出,只是手一直指向墙外。
    司远见状心中一紧,轻轻一跃便落在半丈高的城墙上。随即极目望去,那个士兵目力虽好,怎能比得上司远。
    司远目光落至那道身影,已看得分明,不由浑身一紧。左手迅速从腰间掏出一柄小刀,手指捏着刀尖,直接向左丢去。
    原来为防止敌军忽至,哨兵传讯不疾。每占一城,慕齐落都会安排好手打造多口响钟,安至城中各处。
    只见司远挥出小刀,刀柄直撞响钟。瞬间“砰……”的一声瞬间炸开,惊得城中四下浑身一颤。哪怕是三五大汉就近推着木捶撞去,恐也不能做到这般动静。
    钟声余悸还没缓,却见城中四处暴起多道身影,直奔墙头而来。众人皆知今日是七爷司远当守谢将军,以他的能力和性子,若非十万火急,绝不会有这声响。当下也不敢耽误,皆放开身法赶来。
    城中更是顿时涌起乌泱泱大片兵士将领,又瞬间归整,再化为七阵,齐齐疾行至城下待点。
    傅明恍若乘风而至,与半空中便见得雾中身影行来,身形还会落定,便回头朝林裳急喊道:“老三,请大帅来!”
    众人只见:
    谢听舞长发用血白色布条绑束着,左手拖得长枪在地,枪尖滑过地面,一路行来,只见身后是一条黄沙带血色的线,白袍银甲已经染遍了猩红,猩红已不再流动,像在盔甲上结成了血痂。
    终此,陈默平得探马回报:
    雁门长关两万将士全军覆没,袁雄将军一枪身绝。
    守关者,仅一人一骑一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