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全僧见状,眼底也是不由一寒,这一手看似随意,其中变化哪里简单。水如天身手本就不差,尽管是心境大乱,脚底虚浮,也断不是几根细针随手就能制住的。脸上却不显示,含笑道:“荀先生,贫僧有礼。”
荀珍却不客气,道:“我既诚信告名,不知大师能否也不冒用他人名姓?”
未全僧略显狡黠笑道:“本未欺瞒两位,贫僧自来此,也还没来得及说出名姓,以为将军猜得,便不敢多言。”
谢听舞却笑,他这一笑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想起了出长安前,慕齐落叮嘱他:“天下之大,非我等所能尽窥,但可知天下能胜将军者不多,能害将军者却不少。将军这一路,多看江湖风尘,务必要事事警惕。”
天下能胜将军者不多,能害将军者不少。
谢听舞却是在此刻便明白慕齐落这一话语。沙场铁蹄视江湖若蝼蚁,未知江湖视沙场宿将不过莽夫。
荀珍看着捧腹大笑的谢听舞,眼中尽是赞许。前脚被控了心魔,后脚又输在自作聪明,将军之名五岳轻重,竟也一笑了之。
荀珍看向假未全僧,伸出右臂做了个请,缓缓道:“请问。”
假未全僧似是得意,刚欲张口,只是眨眼间,身前忽掠过一阵风,再要反应,只见谢听舞右手早搭在自己左肩。此时谢听舞若是再运气,自己不死也是重伤。
谢听舞饶有兴致道:“敢问大师名讳?”
假未全僧嘴唇略颤,瞳孔骤缩,眼中惧意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回复平静模样,只叹道:“果然不错。”
“不错什么?”谢听舞问。
假未全僧道:“若不能搅动将军心境,我非将军十招敌手。”
谢听舞笑道:“大师好像还未告知名姓。”
“金零风。”说罢,便作了一揖,似是很是郑重一般。
“大师还用俗名?”谢听舞不解。
金零风望着荀珍的方向,却像是望着极遥远的地方,他的神思似乎也随着回到了遥远却又似在昨日的过往。金零风缓缓道:“恩师说我修为未入门,不准我用本门佛号,故还用俗名,时时警惕自己仍旧身在俗尘。”
谢听舞不禁眉头一皱,觉得这个和尚话中禅机空灵,耐人寻味,但所作所为却是攻人心性,争锋名利。他虽见过表里不一之人,却没见过在众人面前拿着屠刀,以慈悲姿态口念“阿弥陀佛”的。
荀珍也走过来,道:“不知大师作何打算?若是要打,恐怕……”
金零风接口道:“贫僧已然败了,就算是谢将军一人,我等便是纠缠不住了,何况荀先生又是站在将军这一边。只是不知怎样发落贫僧?”
荀珍心下暗叹,“好韧的心性!”面容却不做变化,又道:“可否拿大师换长生教教主?”
金零风目光闪烁,低头道:“却是怕将军不肯。”
谢听舞放开金零风左肩,道:“我虽不会做生意,但也知道这是比好买卖。只是大师方外之人,有佛祖庇佑,我制大师,恐怕比大师制住长生教教主要难得多,所以说一换一,却是不等的交易。便还想再请大师再附加点报酬,听舞心中也才不至觉得吃亏苦闷。”
金零风觉肩上威压不再,身体顿感轻松。转身面朝谢听舞,仍是双手合十,道:“将军富贵,天下无人可及,贫僧又能给将军什么报酬?”
谢听舞道:“几个问题,不知金大师可愿赐教?”
“贫僧洗耳恭听。”金零风道。
谢听舞沉吟道:“大师虽不是见过我幼时的人,但这件事应该是有的。”
金零风先是皱眉,又舒展眉目道:“不知将军几个问题?”
谢听舞笑道:“大师也是生意人?这般精打细算。”
金零风恭敬道:“佛曰:有不可说。”
谢听舞道:“刚才的问题可说?”
金零风点头道:“确有此事。”
谢听舞冷冷道:“何人?”
金零风不缓不慢,“贫僧恩师。”
谢听舞沉声道:“未全僧?”
金零风含笑点头不语。
谢听舞仍是淡淡道:“尊师还活着?”
金零风长眉骤然轩起,脱了慈悲做派,露出了人间怒意,恨恨道:“将军如此无礼,恩师为世间光明,自然甘守俗尘。”
谢听舞觉金零风仁义慈悲为皮,却是名利权欲为骨。抛开武功权谋不论,单是他这作慈悲作到真假难辨的心性,便已经是了不得。此时谢听舞急于答案,问答之间略有失于礼态,没曾想这金零风反应如此之大。
谢听舞刚还吃一堑,长一智,觉得这和尚话语不能尽信,只是先记得,日后也好判断。此刻见自己失礼问言未全僧,金零风便如此失态。也知在金零风心目之中,未全僧亦师亦神。想来刚才所言,并不如何作假。
想到此,谢听舞心中却是鼓鼓不定。见他弟子金零风手段,可知人也非凡。若从他幼时活到现在,必也是穿过战乱二十余载,其中份量,不可不谓让人心生寒意。若要明了,恐怕还是得回长安,一问兄长,才能得出下步分由。
谢听舞便也不多臆想,欲再问什么,却是不由语塞。若谈论旧年代之事,与今日恐怕无益;若细究未全僧或是金零风等人图谋之事,就算是金零风信仰不坚,全盘招供也没多大用处。这世间的纷争,不管是在哪里,无不是“权欲”二字,这其中再多心计布局,终了也不过是背靠这两个字。今夜这一场小打小闹,谢听舞知金零风也好,水如天也罢,不过只是棋子。执棋的未全僧,或是其他人,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在旧年代里,谢听舞不知看到了多少无常降临在无辜身上,他倦了,所以他想走的路,总要是一击即中的。那日在雁门长关,他眼前是无数寒芒乱颤,但他的眼中,只有中军纛下的袁雄。他倒下,无论多少虎狼在侧,不过尽是杂鱼。
一时间,谢听舞再无甚言。转头看向荀珍,道:“子生兄,还有什么需要问的?”
荀珍疑道:“你问完了?”
谢听舞点点头,道:“再问也差别了。”
荀珍偏头撇了撇嘴,一向谨慎细致的他从来都是会把各关节的分寸拿捏在手中。但面对眼前的谢听舞,荀珍总是会有种他想的更少,但更对的感觉。心下也不再纠缠这种异样,道:“那便有劳大师说下李教主的所在了,这样大师也可以早日离谷多念些经。”
金零风一下子从容不住,惊道:“先生不知?”
荀珍莫名其妙,笑道:“我若知道,何必问你?”
金零风苦笑道:“二位真是奇人,人质未救,便现身争锋缠斗。”
谢听舞道:“大师不也是人质吗?”
金零风道:“贫僧若携李教主而来,二位不是便有所束缚了吗?”
金零风刚到谷外,听谷中突起异响,忙赶过来。远远便看到谢听舞滔天气势的一掌,以为是李自来已被救出,正在拦截。否则这般功力,以水如天和自己徒弟的修为,怎会发现。赶来虽未见李自来,料也是谢听舞断后,其他人早已乘乱离谷。
谢听舞、荀珍二人俱是一怔。这个二人进谷前确实有商议过,而后随着谢听舞被发现,又起争斗,便心想以奇技震慑众人,再相逼解出李自来。但事已至此,却是阴差阳错,二人一怔后又相视一笑。
只道:“请大师带路。”
后三人便前往密室解了李自来。虽心中揣摩难有如此顺利,可无常之中,人力怎能料准?
谢听舞二人也不食言,解了李自来后,便目送金零风、水如天、红衣和尚以及作乱部下离谷。
荀珍看渐行渐远的一众,叹道:“将军更喜欢养虎为患吗?”
谢听舞笑道:“不足为患。”
荀珍冷冷道:“你不像是自大的人。”
谢听舞道:“我本就不是啊。”
荀珍沉默,他觉谢听舞比此前自己理解的要复杂许多,但很快释怀。他明白自己对谢听舞一直有错解,甚至恰恰是因为接触了谢听舞后,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解。谢听舞从来就不应该是一个简单的人,也不应该是一个按着常理推断的人。谢听舞这般年纪就能有这样的修为,其心性天资必定是要超尘脱俗的。这样的心性天资放在任何一副躯壳里,荀珍相信今夜明月谷都不至于闹出这样的动静,可偏偏在谢听舞身上发生了。
倘若要说明白谢听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是很难的。或者只能说“他是一个很难琢磨的人”。毕竟一个简单的人,是不会站在英雄辈出时代的顶端的。
很多人都不承认这个时代不如旧时,但荀珍承认。
谢听舞见荀珍眉头微锁,笑道:“这回多谢子生兄了,否则我就要中那和尚的勾心计了。”
荀珍道:“你本来就能杀他,哪怕是中了那玩笑般的心术。只是我看你不愿杀人,所以提醒提醒你。”
谢听舞笑了笑,道:“还是多谢啦!若是强杀了他,我的心境也是要跌得厉害,总是得不偿失的。”
荀珍调侃道:“没想到如此将军,也会有这般不禁挑拨的软肋。”
谢听舞却不反驳,望向远方,脸上的笑意更明显。荀珍很少看到这样的笑,这样的笑是满足的笑,这世间本不该存在这样的笑容。
但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了眼前。
谢听舞缓缓道:“是软肋,亦是盔甲。”
荀珍挑眉,“我在茶坊听过说书人讲过你的盔甲,银枪白马少儿郎,千军万马避白袍。只是你这名字脂粉气太重,如果你还未成名,我听了这名字,一定会觉得这个人武功再好,使得武功也一定是扶风弱柳之类的。”
谢听舞笑道:“我姐姐也这么说,她说她后悔取这个名字了,每次想我喊我,都会连带回忆某些画面,总会让她觉得感伤,所以她后来就叫我‘小舞’。”
荀珍笑得咳嗽,“小舞,脂粉气更重了。”说着,控制不住连摆折扇。
谢听舞无奈,又道:“不去看看李教主吗?我看他虽然没有什么皮肉伤,但心魔牵挂太久,心境是一损再损,若在晚些,恐怕没人杀他,自己也是要自断命脉的。”
荀珍道:“我试了两针让他先休息了。他亢奋太久,如绷直之弦,再去扯动便要断了。”
谢听舞点点头,却没有多少情绪。他也是人,若非是自己在意的人,其生死也不过是人间寻常。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少死一些人。
并且,他做的,已然不错了。
谢听舞又问道:“你们怎么进谷了,我进来可是费了一番功夫。”
荀珍笑道:“将军作贼,确实不熟练。”
谢听舞挠了挠头,讪讪一笑。
荀珍接着道:“原先定好夜深会面,见你迟迟不来,夜中无事,便先来明月谷附近瞧瞧。小舞兄这一动静,莫说谷内人都被引过去,我们在谷外也是好奇得很。李教使那一老一少毕竟扎眼,我就先装扮进来。后来听巡逻的人喊水代教主有危险,谷中巡逻队伍就都过去,料想这个时候李教使他们就趁机进来了。”
谢听舞看着荀珍道:“说起这个,你哪张脸是真的脸?”
荀珍道:“小舞兄不是认得出我吗”
谢听舞道:“我认出你,和模样没关系。”
荀珍笑了笑,道:“真将军面前,不敢有虚。”
谢听舞道:“你这张脸做的,像做了水鬼的书生,可以的话便脱了吧,不要吓到老人小孩。”
荀珍愣了愣,随即边笑边撕下面具,露出原本容颜。荀珍虽仍旧穿着谷中巡逻用的黄黑色普通武衫,但容颜曝露月霜时,衣服却也生辉熠熠。
不管是哪个说皮相不如心相的人,看到这张脸,都只能说这张脸不在他们的陈述范围。
谢听舞伸手要拿人皮面具。
荀珍很自然地递给他,就像这张面具本来就是谢听舞的,他不过是借来用用,现在到了还给谢听舞的时候。
谢听舞接过面具,单手搓了搓人皮面具,问道:“什么材料?”
荀珍笑道:“人皮,当然是人啦。”
谢听舞也笑:“你说其他材料我肯定都会信的,除了人皮。”
荀珍饶有兴致道:“你觉得我和你一样不愿杀人吗?”
谢听舞盘腿坐了下来,像是有些疲惫,膝盖撑着手臂,手掌又托着下颚,摇摇头,连带着手臂也摇晃起来,显十分倦懒,道:“我不知道,只是我摸过的人皮比较多,这个不是人皮。”
荀珍明白谢听舞的意思,哪怕谢听舞说他盖过人皮,他都会信。他看到谢听舞的时候,他便分不清与谢听舞并称双骄,是谁沾了谁的光。
荀珍道:“面粉。”
谢听舞道:“这么简单?”
荀珍笑道:“我这人花在吃喝住行上比较无度,所以花在这方面就比较少了。”
谢听舞又反复看了看,捏了捏手上的面具,仍未看出这张几乎与人皮一样的面具和面粉有什么关系,叹道:“你做的面具,比二爷做的要好,而且要更持家。”
荀珍道:“慕二爷?你经常提起他。听说书的讲,他是你的军师,你们并力,胜得千军万马。”
谢听舞望着远方,似是看到了兵荒马乱的样子,笑道:“还千军万马,好几次被追到无路可跑。还好二爷会堪舆,躲到墓里,又从另一端钻出来。因为这样,有段时间还给我们取了个名字,叫阴兵,搞得老百姓见我们就要焚艾煮柳。”
荀珍却没有再说话,他的故事有很多,谢听舞的故事也有很多。他不好说他和谢听舞相比,谁的故事比较多,但他知道,谢听舞很多故事都可以坦坦荡荡说出来,被天,被地,被他,被世人知晓都没有关系。
但他的,不行。
他的故事,似乎只能被天,被地知道,他自己,都不想知道这些故事。
他想说,但他没有,嘴唇只是反复动了动,喉咙时不时要翻滚。
荀珍没有再说话了,所以谢听舞也没有再说话。
夜好像变寂静了,也不像刚刚那般暖。
楞鸟扑翅欲飞。
又见东天既白,寒意初盛。
谢听舞还是盘腿坐着,膝盖还是撑着手臂,手掌还是托着下鄂。
荀珍还是站着。
谢听舞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天地间的寂寥,他从来都是打破局面的人。
“该去看看李教主了。”
“嗯”荀珍手握折扇,略转了转身体,便欲要走。又看谢听舞未有动作,问道:“怎么?”
谢听舞尴尬一笑,“腿麻了,等一等。”
荀珍剑眉微锁,嘴角却是一扬。也不问谢听舞哪只脚,左袖出针,刺入谢听舞左膝膝盖,隔着层层裹寒衣物。
谢听舞顿觉左膝酸麻滞涩感如水般缓缓流动,只一瞬便感受到了左腿的存在。
“你这针法真是好用。”说着,便爬了下来。
荀珍淡淡道:“你若要学,应该很快。”
谢听舞忙摆手,道:“我可不学,我学东西慢得很,又容易惹人生气,你会就行了。”
荀珍皱眉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