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游子归长安
作者:长坂坡坡主   九二最新章节     
    长安古城,天子府都,万家气象,不必多言。
    那日谢听舞与荀珍与颍川地界点头分别。
    荀珍道若是寻药顺利,赶得新春节日,便去趟长安,一览六朝风采。
    谢听舞笑说一定寻得。
    谢听舞更喜欢纵马狂奔的感觉,与荀珍分别后,便找地购了两匹好马,与百晓生一同奔赴长安而去。
    百晓堂虽位处沿海,但自来以“博学”为主,越是百晓堂不易接触的事物,越会让门人弟子花时间琢磨,而后又是一代传一代。
    因此百晓生虽尚且年幼,却也有一手好骑术。再加上百晓堂所在地势多不平坦,久经锻炼,百晓生于驭马之术也多有心得。
    百晓生知两马同槽而食,并无分别,甚至自己胯下马儿还要比谢听舞的健硕干练不少。起初还想着寄人篱下,莫要逞能,只与谢将军保持平行,略慢马头,不吃沿路灰尘即可。
    出了集市城门后,谢听舞便一路纵马奔驰,百晓生见状也是赶上。
    起初还是在百晓生掌控预料之中,时时保持慢了谢听舞一个马头。
    却不想谢听舞无论何种地势,何种弯路,只要不惊到行人,从不拉紧马头减速,甚至放松缰绳,任由狂奔。每每到惊险要人仰马翻之处,百晓生总忍不住要惊呼小心,只是“小心”还在喉间未出,却见谢听舞总是稳稳当当过去。
    百晓生却不得不拉紧缰绳,调整速度再赶上。
    如此反复,两人距离便越来越远。
    饶是百晓生无论如何使动技巧,马儿始终不能超过谢听舞的马,甚至连齐头并进都极为困难。
    百晓生一路而来,跟在谢听舞后面,也不知扑面多少路尘,本干净白皙的小脸庞也是抹上了一层层、一条条土色,更不说身上衣物如何难堪。只能俯下身子,避免溅到更多泥土。
    却不想俯身之后,发丝也难逃泥尘搅浑,沾了点点泥滴。
    但百晓生始终少年心性,仍凭如何装扮老练,骨子中总要是骄狂无羁,怎能一直忍受这般吃瘪?
    俯身许久,又染了不知多少泥尘。再不忍受,小脸坚毅中带着怒气,仰起头来学着谢听舞放马狂奔不说,凭着自己的记忆和不要命的胆气,仅匆匆看过谢听舞在前方纵马一次后,便学着谢听舞,不拉缰绳直奔惊险地势而去。
    但却也不是这般好学的。
    每每至险要关键处,百晓生见路况恶劣,自己无半点应对经验。虽是心中有千百骑术,惧意一生,不免迟疑。
    但在狂奔之下怎能迟疑,只迟疑不过眨眼,百晓生便感胯下马儿将将倾倒。只好蓄力双腿双臂,扶正马身,强行勒住马匹,自己却是被甩出数丈。
    有时疾速之下,难以把握身形,摔落地面,吃了一嘴灰尘也是寻常。
    如此反复,百晓生虽也落了伤,幸好也只是皮外伤,除了行坐之间,有所疼痛之外,倒也不影响赶路。
    有所特别的是,百晓生以前不苟言笑,是因为胸中时时有一股愁思萦绕。现在虽然这股愁思仍萦怀,但他现在的不苟言笑却是努力装出的。
    他觉得不苟言笑,遵守规矩,总是会死得慢一点。
    他的经历证明,他也是对的。
    ……
    长安城外,谢听舞牵着白马缓缓走至,百晓生安安静静跟在一旁。
    年岁将近,虽说路遇少林不远,但谢听舞还是担心这一绕道,迁延时日,若不能早些回到长安,同兄姐一块布置迎春事物,恐怕又要惹得二人伤心。
    百晓生抬头望向城墙,天子府都,确实与他地不同,且不说城墙巍峨高耸,如山而立。单是来来往往行人,与他所见其他地方相比,便少了许多江湖气。
    百晓生一时明白了自己不能久藏长安的原因。
    他人还在城外,便看到城内已初具新春模样,处处结彩,楼楼装灯,来往士民商贾嬉笑忙碌,刷墙漆门,剪纸贴红。屠者骨上挑花,布者镌绣春彩,士者诗赋盈楼,兵者赫赫当立。
    百晓生觉得自己如果两年后一定会死,那长安城一定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但他跟着谢听舞来这里,是为了两年后还可以活着。
    谢听舞拍了拍百晓生的肩膀,笑道:“到地方了,走,带你回家。”
    百晓生心中一紧,“家?”
    还未等他细想,谢听舞又道:“带你见个人,他可能像你长大后的样子。”
    百晓生怔住。与谢听舞和荀珍这一段接触下来,他的心中早把二人当作来日要成就的模样。
    他想得很深,他觉得谢听舞很好,荀珍也很好。如果要选择成为他们其中一个人,他更想成为荀珍那样的人。
    因为谢听舞情绪变化很少,他好似全不把人间当回事。他游戏江湖之中,又带凛凛侠气,嬉笑之间,万事寻常。
    百晓生觉得这样的人,活着一定很累。
    而百晓生从记事起,就是累的。谨小慎微,察言观色,成为了他记忆中的全部。他觉得这样的日子累极了,所以他以后要么死了,要么不再这样累。
    百晓生的累虽然和谢听舞的不一样,但总归都是累。
    百晓生希望自己像荀珍那样,他觉得荀珍是一个快意恩仇,从不拖延恩怨的人。这样的人本不适合活着,可他偏偏活得比谁都好。
    至少比他见过的人活得都好,至少百晓生是这么觉得的。
    百晓生想得更远了,他想起了那日在马车上。
    荀珍坐在他对面,静静的览卷。谢听舞坐在了车厢首位,闭目养神。
    自己只能时不时看着二人,他觉得气氛似乎很尴尬,他一直在想说些什么,想了千百句,可他都不敢言语。后来觉得,就这样安安静静赶路也挺好。
    荀珍览卷有乏,长指挑帘观景。百晓生不由盯住了荀珍,似是枯燥之中终于有了新的动静,是一件很值得在意的事情。
    观景之间,马车路过了一群彪形大汉之间。
    寒冬之际,他们披了毛裘,袒露半边胸膛,各个手握长鞭酒袋,腰胯弯刀,散发勒马,言语之中或有污秽乐趣,粗犷大笑不止,俨然郊野山匪习气。
    荀珍却不理会,自顾挑帘赏景。
    也有大汉见荀珍雾月清秀,又起大笑之声,道:“这马车里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擦粉贴眉的,乍一看还是是个娘们,再看这胸前也没有二两肉挂着。哪个兄弟帮我上车去拉开看看有没有肉啊!?”说罢,又是哈哈一笑。又听咕噜一声,想是灌了一口酒。
    其余大汉更是附和大笑。
    百晓生本已皱眉,见荀珍眼中更是冰冷如铁,森然恐怖。
    他平日见的荀珍,无时不是一派雅致君子模样。此时却见荀珍眼底阴鸷之色寒如刀锋,不禁额头渗出冷汗,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竟连呼吸都变时断时续。
    他紧盯着荀珍,正等他下一步动作。却见右侧光影一闪,百晓生连惊呼都来不及。再看时,见谢听舞已起身,半个身子挡在荀珍身前,右手却伸至窗口,手指捻住。
    百晓生看谢听舞的动作像骤起抓物,却不知抓住了什么。他压根没看到什么东西出现。
    只见谢听舞叹了口气,道:“不必这样吧。”
    说着,撤回身体坐下,将手指捻住之物放在桌上。
    百晓生看准,才知是根银针。针尖上又见紫气青芒,百晓生知道这是剧毒,却不是常规那些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样的毒更多时候会用在报复仇敌,折磨囚犯上。因为这样的毒都是慢性的,又区别是常规的慢性。它不瞬间致死,却一进体内,便要让人时时痛楚万分,不致死却生不如死。中这种毒的人,通常都是选择自尽的。
    报仇的最佳方式,大多时候应该就是让仇家受尽折磨后,自尽谢罪罢。
    百晓生还没来得及想这些。他现在脑中是空白的。他没有看见谢听舞是何时出手的,这很正常,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荀珍身上。
    但他却也没看见荀珍何时出手。荀珍的右手始终挑帘,左手始终放在大腿之上。百晓生向自己保证,保证自己绝对没有恍惚,他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但他无论怎么想,就是没有荀珍出手的画面。
    他甚至都放弃想这些,他在想这根针就这样直直射出去,要怎么掉头向后去杀人。
    他知道这根银针如果没被谢听舞拦住,后面一定会死人,因为这根银针是荀珍射出的。后面一定会死人,那银针也就一定是奔着杀人去的。
    百晓生还在想,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方向。
    荀珍眼中冰冷未散,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玉瓶,冷冷将瓶中粉末洒在桌上。
    百晓生回神又疑,见粉末覆盖之处,忽冒紫气,瞬间化白。再看桌面,却是由紫转为正常黑色。
    百晓生见状瞳孔猛缩,这毒竟连死物都能渗透。谢听舞那一拦,恐怕在一瞬之间也避开了针上之毒。
    荀珍冷冷道:“你何必管。”
    谢听舞道:“他们只是说的多了些,若是打几下,教训几下,也就可以了,何必用这玩意。你这毒恐怕沾了就中,附在表皮上不退,别人再去碰他,就又是一具尸体。”
    荀珍道:“说话不干净,就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谢听舞无奈道:“好好好。我去给你抓过来打两下出出气,好不好?”说罢,便要起身。
    荀珍伸手便拦住。
    谢听舞一愣。
    荀珍冷冷道:“不敢劳驾将军出手。”说罢,撤手抱胸,合目不语。
    谢听舞挑眉撇了撇嘴,乐得清闲,躺倒车厢不说。
    两人已经不语,百晓生也没说话,但百晓生是怔住了。
    他小嘴时张时合。这便是天下绝代的对话吗?百晓生觉得从语气来说,与稚童并无半点分别。
    站在长安城外的百晓生还在想,但谢听舞的声音却传来。
    谢听舞已走到大门前,冲他喊道:“过来啊,发什么愣,事情再多,总得先把年给过了吧!”
    百晓生应了一声,牵着马匆匆上前。
    路过行人无不驻看一眼百晓生。毕竟他八九岁,不过四尺半多高,却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再见他眉眼英气,俊秀清冷,行动之间士子风范。
    有声音咯咯笑道:“谁家公子这般俊秀可爱。怕是大官子弟,随父进京参宴。”
    又有声音道:“不会是那人生养的吧,看相貌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般年轻,啧啧。看装扮倒不像是官员,像是江湖客。难道是新来的大户?”
    其余各有评头论足言语。
    谢听舞目视前方,缓缓道:“长安城虽是皇城,但百姓自来淳朴,此刻新春佳节将至,气氛烘托,人人喜气洋溢,你又是突兀,故而多说了几句话,不用太过局促。”
    百晓生颔首道:“学生知道。”
    两人一大一小,又走了一刻钟。
    似是被街边嬉闹气氛渲染,百晓生也多了些话,主动问道:“将军,府上是在城南吗?”
    谢听舞柔柔道:“是啊。城南兴平街。”
    “兴平。”百晓生喃喃道。
    百晓生又道:“我见高楼,好像宫府在城北。”
    谢听舞笑道:“哥哥娶亲有家室,所以分家了。”
    百晓生知是谢听舞说笑,也不由莞尔,笑意刚要蔓延至眼中时,却是顿时凝固。
    百晓生察觉周边有人在盯着他们二人。再看谢听舞,却恍若未闻,心中不免起疑。心下寻思:“我若发现,将军恐怕早已发现了。为何无有作为,仍走大道,莫不是引一段路后再出手,避免影响行人百姓。”
    当下不由惴惴不安,离谢听舞的距离不由近了一些。
    谢听舞看了,却是扬角一笑。
    两人又行了一刻钟,转过一角。不再走大道,径入小巷。
    百晓生见状,手心不由沁出冷汗,喉咙控制不住翻滚。对百晓生来说,临阵对敌次数虽不多,却也不少。他心有悸怖的是等待。
    盯着他和谢听舞的人还在,多少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手他也不知道。
    这是等待,他希望他们快点出手。
    他们出手了。只见两道巨大身影豁然出现在谢听舞和百晓生面前。
    但百晓生没反应过来,他时时等待,不放过一分一秒的时间,不放过一草一木的变化。当两道身影来时,他还是控制不住愣了一下。
    两道身影太快,又太过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