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还在想,想很多,想自己是否有所失礼,在想谢听舞是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子。刚才远远奔来,许是身法太疾,尽管是谢听舞后来侧坐马上,正对着自己,他也只看到了一袭蓝白色襕衫。
他的目力不该这般差的。
哦,对了,他记得他还看到了谢听舞安安静静浅笑等他的样子,但他一下子却没法将这幅画面在心中拼凑出来。
莫雨想得太多,但没有想出答案。想太多也有好处,他一下子就变得不紧张了。只是还是躬着身子,还是低着头。
谢听舞见他一直不起来,也是疑惑。便蹲了下来,又使了个小铁板桥,钻进了地面与莫雨脸庞的空隙,认真地看了莫雨一眼。
莫雨眼前闯进一阵阴影,再看时便看得一双眉目近前,惊得他猛然站直,倒退几步。又意识到失礼,忙又要躬身,嘴中道:“王爷恕……。”
“罪”字还没出,人也没躬下。便被谢听舞扶住。
只听谢听舞道:“莫中官不必客套了。你是我哥哥还是姐姐那边的?”
“哥哥?姐姐?”莫雨喃喃,忽有醒悟,急道:“是皇后娘娘派奴才来请您的。”
谢听舞道了声“好”,沉吟道:“还是得先去见下哥哥,再去后府。你跟着我去就好了,我和他哥哥碰个面,说声便马上过去,你也好交差。”
莫雨也不敢催促。寻思皇后娘娘要亲自给谢听舞烹调晚膳,一时半会也不能成。便道了声“好。”便尾随谢听舞径去未央宫。
谢听舞心念谢清和苏唐许久,此时欲见二人之心也是更重,便想弃马而行。摸了摸夜照玉脖颈处的柔软白毛,轻声道:“你且回府吧,明日此时再来找我,我带你去郊野玩会。”
夜照玉似是真的听懂,听到要自己独自回去,漆黑眸子不免神伤,又听明日郊野奔玩,又见喜色,健硕非凡四蹄也是不由原地走了几步。
谢听舞见状一笑,拍了拍夜照玉马背,道:“去罢。”
夜照玉便调头徐徐往宫外走去。
谢听舞朝莫雨道:“走罢。”话音未落,便纵身直去。谢听舞看得莫雨身法不弱,想到既然是在姐姐苏唐身边服侍守卫,也需试一试深浅,自己也好放心。脚步便也更快了些。
莫雨仍是低头,轻轻道了声诺。
莫雨原本还低头紧紧跟着谢听舞,却觉得谢听舞离自己越来越远。抬头看得分明,只见谢听舞行影如烟如雾,赞叹果然好身手。又一想,自己若是再不催动内力赶上,恐怕谢听舞去了未央宫,再到皇后住所长信殿的时候,自己还在路上兜转,岂不是大大失职。但刚才使动身法,是因一路平坦大道,又无许多人影。此时沿路有高墙低阶,自己若任意高飞低走,实是没了规矩。
心中犹豫不定之时,再看谢听舞,已成了一个黑点。不有多想,一咬牙,快走了几步,身影同样迷幻了起来,又如离弦之箭急射出去。
这不动身法还好,既动了身法,莫雨便起了和谢听舞一较高低的想法。虽说已知恐怕难胜,但又怎么压得住心中年少轻狂心性。这心思一定,身法更快,袖中猎猎作响,卷动沿路雪飞。
远处站立二人,尽皆身着紫色官袍,一人侧绣雄武狮王,正是当朝一品武将;一人又绣吊睛白额猛虎,属武将二品。
二人正看着谢听舞和莫雨飞驰而过。
那二品武将咂舌道:“四哥,这是不是得拦一下,越跑越快了。”
被称四哥的一品武将懒懒道:“将军试那小公公呢,我俩凑啥热闹。到了宫前,自己会停下来的。”
“也是。”二品武将听闻,也觉有理,找了根漆红柱子靠了上去,又伸了个懒腰,“二哥遣人过来说将军回来,还正想赶紧去城南呢,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我们不去打个招呼吗?”
那一品武将摇摇头,道:“先让将军办完他的事吧。我们先去城南等着他。”
二品武将疑惑道:“将军都不在,我们过去干嘛。对了,也很久没去见过二哥了,得去瞧瞧他。”
一品武将点点头,眸中有了敬意,道:“大哥应该也知道了将军回来,这会恐怕也在过去城南的路上了。”
二品武将一听,身子也不由立直起来,道:“那咱们赶快去吧。”
“好。”
莫雨修为本就难媲美谢听舞,又让谢听舞先行了数十丈,此时再追赶,哪怕使出全力,也仅仅只能保持看到谢听舞身影的程度。
远远看见谢听舞登阶进了未央宫,便只能停在阶下,垂手肃立,等谢听舞出来。
未听宣召,不得进殿。是宫中最普通也最重要的规矩。
谢听舞刚至“未央宫”玄金色匾额之下,便见一众寺人宫女俯身要跪倒,谢听舞朗声便道“不跪了,诸位,留着下次。”
一众侍从知谢听舞脾性,听谢听舞如此说,半躬身子便又起来,高声道了声“参见王爷。”
众人声音还未落,又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从殿中传出,说不上是埋怨还是喜悦,但或许是因为久在高位,语气中自带了一股自上凌下的威严,“你小子终于舍得回来啦?”
声音一出,众人便齐齐跪倒。
天子威严,岂容平视?
谢听舞还未见得来人,便咧嘴笑了起来。听得兄长声音沉稳,料身体无恙,他也是安心许多。
只见殿中走出一人,年将五旬,双鬓见白,却见身躯凛凛,堂堂相貌。玄色帝袍麟羽飞舞,手挽腰间玉带,大步走出。墨玉黑瞳含威含笑,扫览之间若睥山河。不愧昔日乱世统帅,今朝九五帝皇。此中气象,除了谢清还有谁?
谢清一见谢听舞,脚步更快。身后寺人一见皇帝若行若奔,不由紧张,赶上作势虚扶。
只见谢听舞也迎上。谢清一把便抱住谢听舞,重重拍着谢听舞后背,道:“你小子,二月如今,莫说人影,书信消息都不传来半条。你知道给你姐姐急成什么样了吗?”
“年关都近,你姐姐日日问我你什么时候归返长安,我咋知道,只能说快了快了。你这几日再不回,我都准备贴皇榜,调大军寻人了。”
“我还让慕军师派了他的那个‘天蝠营’,好不容易有你几条消息,说是沿广陵方向去了,跟了你没几个时辰,又找不到你人影。你说你小子小时候老老实实的,怎么长大后鬼精鬼精的。”
……
也不知谢清用力抱着谢听舞,自言自语说了多少句。
待得谢清声音渐缓,谢听舞撒娇似,轻轻喊了声“哥。”
谢清一愣,又重重拍了谢听舞两下肩膀,道:“好,回了就好,我也能跟你姐姐交差。”
谢清身后一年老寺人缓缓上前,躬身道:“王爷万福。”
谢听舞笑道:“莫总管好啊。”
被谢听舞称莫总管的年老寺人,正是向苏唐请愿收莫雨为徒的莫岑。
莫岑不由呵呵一笑,虽说年老,却不显龙钟之态,眼中精光澈澈,举手投足如风轻扬,显是修为颇深。只听莫岑道:“王爷也好。皇上,王爷,此间风雪渐来,是否先进殿,再慢慢叙谈。”
谢清侧头“嗯”了一声,拉起谢听舞的手,又柔声道:“走,进去聊。”
谢听舞却不动,道:“哥你还有事吗?”
谢清虽有疑惑,还是缓缓道:“还有些。年关近了,宫府之中也要开宴,以庆兴和。我仍是要从简,但其中名目大小,依旧纷杂。刚好你来了,也可以帮我拿个主意。还有个事,是关外满家王族齐齐多隆氏,请旨要入长安一同庆春,说是特来朝拜大国气象,不知搞什么鬼。”
谢听舞不语,只是静静看着谢清。
谢听舞从小就这样,不想听谢清话的时候,他就站在原地静静不说话。谢听舞不想违背谢清,也不想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他也不怕谢清动手,因为通常只有苏唐在的时候,谢听舞才会真的乖乖不动。
现在谢听舞还是乖乖不动,因为孩子大了,不能打。当然也有其他原因,比如打不过。
见谢听舞这般,谢清迟疑沉思了会,忽然惊呼道:“对对对,得去看看唐儿。我早遣人知会了你姐姐你回来的事情,这会恐怕正等你。我这脑子,差点又惹她着急。”
谢听舞笑道:“姐姐刚派人来找我,现在阶下等着。我想着先来看你,再赶过去,也不耽误。”
谢清捏了捏谢听舞脸庞,发现手感早没有儿时那般好,道:“好小子,没白疼你,快去吧。别让你姐姐等,待会又说我。”
谢听舞“诶”了一声,朝谢清做了一礼,便转身向阶下走去。
刚下了二三阶梯,便朝阶下的莫雨喊道:“走,莫中官,去长信殿。”话音不落,人已飘起,见雪落人间,又见将军点雪而行。
莫雨听得谢听舞声音,便即抬头,道了声“好”。看得谢听舞于头顶掠过,正要去展开身法去追。却见谢清和自己师父莫岑正在阶顶看着,忙俯身一拜,道:“奴才驾前失礼,还望皇上恕罪。”
谢清大手一挥,高声道:“免礼了,快赶渊清王去吧。”
莫雨恭恭敬敬道了声“诺”。起身便赶谢听舞而去。
谢清望着谢听舞飘洒纵过宫墙,已不见身影,却仍是静静望着远方。
莫岑躬身轻声道:“皇上。”欲提醒谢清回殿。
谢清叹道:“小小个人,长得这般快。”又侧头对莫岑笑道:“朕这弟弟,如何?”
莫岑肃然道:“王爷神武之英。”
谢清笑意更浓,似是莫岑在夸赞自己一般。也不多言,转头便朝殿中走去,又高声道:“赶快宣左丞和户部等官员来殿。朕赶着去长信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