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臣已经替陛下死过一次了。”
作者:顾兮桃   拯救关山小队,她是认真的最新章节     
    次日,永安塔下。
    远远向满脸不放心的哥哥嫂嫂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柴明紧紧跟在前方开路的宁远舟身后,与他一起缩在了不起眼的阴影里。
    “阿明他……”老远看着几人的身影,余清苒有些不忍地叹了口气,“……何必呢。”
    明明已经在杨盈口中得知了梧帝不肯写下雪冤诏的消息,明明一早就在战前感受到了他的狂妄自大,却还是近乎执拗般地想要去见他一面。
    或者说,想要一个答案。
    钱昭轻轻回握住了她的手:“阿明在天道虽然做得很出色,但毕竟只是比元禄大一岁,很多事情他也不见得能想明白。”
    比如梧帝身为一国之君,自小拜入朝中大儒门下,为何在军国大事上却要轻信一个不通文墨眼光短浅的太监;
    比如天道的兄弟们为国为君惨死沙场,有些人甚至连一个全尸都没能留下,死后却不配得到一纸雪冤的诏书;
    比如大梧的百姓自失陷后便饱受苛税徭役之苦,可为君者却只顾着让人救自我于危难,甚至不曾过问哪怕一句话。
    一生为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甚至几度陷入生死的边境,换来的却是信仰大厦的猝然崩塌,是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残忍现实。
    “算了,晚上回去再说,今天值守的不是咱们前几天看到的那波人,放心上吧。”
    心照不宣从“黏黏糊糊小情侣”进入“公事公办上班组”状态,身着官服的余女官与钱都尉一左一右自礼王殿下的马车后走出,迅速切换了往日里的工作模式。
    “今天天气不错,你们说是不是啊朱衣卫?”
    “你看你看,他还拔刀?我都还没拔刀呢!”
    “我玩刀的时候你们毛都还没长齐呢,你说对不对元禄?”
    由于十三带头嚷嚷,元禄在一旁默契配合表演,钱昭再一脸面无表情地压阵,最后配以余清苒夸张的“别打啦你们不要再打了啦”与杜大人手忙脚乱的“住手,都快住手”,现场气氛一时间进入了白热化状态。
    趁着外围一片混乱之际,宁远舟瞅准了时机,抓紧领着身后的柴明潜了进去。
    ……
    “既然走不了,那么大家要留一起留,要死一起死,如何?
    “对,朕就是疯了,只要能让朕活着回到梧都,朕什么都能做!”
    一眼便看到了杨行远扭曲到近乎狰狞的神情,宁远舟脸色一沉,抄起桌上的茶水便向着对方的脸泼了过去:
    “既然陛下疯了,那臣认为有必要让您清醒清醒。”
    “宁,宁远舟?”杨行远满脸不可置信,下意识抬手抹了把满脸的水渍,“你是怎么上来的?”
    “不然陛下以为我们每天都在四夷馆无所事事么?”宁远舟反问道,“若非臣等一心想救你出去,今日又何必冒险至此,亲自勘察地形?”
    应着他欣喜不已的招呼坐在了杨行远的对面,宁远舟眼神平静,嘴角弯起个淡淡讽意的弧度:
    “臣并非什么忠孝仁义之辈,甚至还因为陛下不愿意为天道兄弟们洗清冤屈而怀恨在心,但正因如此,我才不屑于撒谎。
    “如今只需要陛下稍安勿躁,我必定能保您平安下塔。”
    “没问题,没问题!”杨行远顿时欣喜若狂,“宁卿,只要你能保证朕平安下塔,朕可以恕了你方才无礼之罪!”
    宁远舟哂笑,声若轻烟:“……谢主隆恩。”
    “宁卿,其实朕最信任的就是你。”
    亲自替他重新斟满了茶水,杨行远头也不抬,说出的话却分明狠狠戳痛着宁远舟的神经:“朕相信你,绝对不会去伪造一封假的雪冤诏。
    “因为朕在出征以前跟大臣们商量好了,只要出京以后,朕的每一封诏书上都会有朕的秘密花押。”
    “否则。”他抬起头来,大笑出声,“将视为伪诏,概不奉行啊。”
    秘密花押。
    伪造的雪冤诏。
    “概不奉行”。
    胸中怒意如同燃尽辽原的野火般焚烧着理智,宁远舟压抑着想要发作的冲动,气极反笑:
    “陛下思虑倒是周到,只是若能将这份周全放在行军打仗上,也不至于让大梧数万将士做了冤死鬼。”
    “你……”
    “陛下。”
    突然自屏风后缓缓走出的人影打断了他未来得及开口的话。
    笔直地站在他的身前却并不行礼,柴明神色平静,只是那双与钱昭有几分相似的眼睛分明已然有些微微泛红:
    “微臣柴明,见过陛下。”
    “柴,柴明?!”杨行远惊得直接站起了身,“你不是……你怎么……”
    “微臣早在陛下被俘的那一战里,就应该为保护您而死在了长庆侯的箭下,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是么?”
    “……”
    杨行远一时无言。
    “先前听宁头儿说,殿下前几日带了面归德原边的残旗给陛下,但您似乎从未将它放在过心上。”
    自怀中摸出了另一面已然残破到看不出原貌的大梧军旗,柴明弯下腰去,缓缓将它推到了杨行远面前:
    “殿下带来的,是秦斌秦大哥身中三十八箭,至死也不曾放下过的那一面。”
    “而这一面,”宁远舟轻声替他接上后半句,“柴明这些日子一直带在身上,重伤昏迷多日、险些就此殉国也从未遗失过。”
    好像突然就明白,为什么哥哥和嫂嫂在听说自己想要亲自上塔时,为什么会露出那样不忍又担忧的神情了。
    他们不是担心自己问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也不是担心陛下会因着被人戳中痛点而向自己发难;
    他们所顾虑的,是自己是否能够接受这样残忍又不堪的现实,是自己是否能够面对这样自私又卑劣的君王。
    什么六道轻生死,轮回守梧魂。
    什么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一切的热血与忠义,在这样可笑又荒谬的真相面前,都不过是仅存在于纸上心里的颂歌。
    是啊,早该看清现实的。
    早在圣上不顾劝谏执意贪功冒进、将宦官之言奉为圭臬之时,在他明知天道兄弟都是为他而死、却将雪冤诏当做是谈判的筹码之时,他便应该看清的。
    又有什么必要冒险这一遭,只为了亲口问他为何要牺牲大梧将士的性命,问他为何不肯还给英雄该有的身后清名。
    答案明明一早就已经明了。
    大踏步地走到杨盈身边,柴明一言不发,不再回头去看杨行远那张错愕又惊悸的脸一眼。
    “你难道就不怕朕治你大不敬之罪?”
    不知过了多久,后者终于哑着嗓子开口。
    “大不敬?死罪?”
    不等宁远舟反击,原本安静陪着杨盈的柴明突然猛地回过头来,分明为了不被发现而压低了声音,眼底却尽是缠尽绝望的悲凉:
    “那又何妨?
    “臣已经替陛下死过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