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画。
这是个听起来极具诗情画意的名字。
可实际上,这名字的主人,是个魔头。
有多魔呢?
昔日在罗睺和谢阴联手横扫邪门的时候,他就是某个大邪门的漏网之鱼。
按照锦衣卫卷宗上记载的内容。
周成画在魔骨宗当护法期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坑杀老人孩子。
他当了护法三年,坑杀老人孩子的数量已然过百。
罗睺和谢阴覆灭魔骨宗之际,他正好接了个任务,匆匆下山,逃过了这一劫。
至此之后,他就一直在大明各处游荡。
整个人小心翼翼的,就像是东躲西藏的老鼠,钻在臭水沟里连头都不敢露出来,生怕锦衣卫循着那臭味找到他的身上。
罗睺和谢阴剿灭魔骨宗的时候是在永乐元年末。
而现在是永乐三年初。
整整一年的时间,周成画都没有露过面。
一度让锦衣卫觉得,这哥们估摸是死在了哪个不知名的角落当中。
可就在半个月前。
锦衣卫突然查到了他的行踪记录。
而他所走的那条路就是通往苏州府的。
苏州府是他的老家,周家老爷子更是他的亲生父亲。
所以锦衣卫有理由怀疑,他就是回苏州,回周家的。
只不过,在年少之时,他极为叛逆的愤然离家,一走十几年未曾回家看上一眼,近乎和周家断绝了关系。
他回周家,是件稀罕事。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但不管理由如何。
这个节骨点回周家,十有八九和周老爷子的八十大寿脱不了干系。
但既然他露面了,那这一次就绝对不能让他再把头缩回臭水沟里。
所以罗睺这才把他给派到了苏州来。
虽然罗睺有点不太想承认,但事实上,在任务完成率上,白忘冬确实还是蛮靠谱的。
派白忘冬过来,他放心。
……
“云家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白忘冬一边吃着手里的面,一边看着楼下的戏曲,开口说道。
“回大人,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
站在一旁的是瘸了一条腿的孟凡龙。
他低着头,恭敬说道。
听着他的话,白忘冬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出声问道:“是心有不舍?”
“回大人,卑职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
白忘冬微微一笑。
“不舍就是不舍,不甘就是不甘。你要是心里郁气难消,还能对我不满……”
“卑职不敢。”
孟凡龙连忙跪下,着急说道。
“不敢?”
白忘冬把最后一口面条给吸溜进嘴里,喝了口热腾腾的面汤,然后就端着碗转过身看向了跪倒在他的身后的孟凡龙。
孟凡龙低下的头表情在颤。
尤其是那嘴唇,根本不受控制地就颤了起来。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因为云小天所以才对云家恋恋不舍。但没想到……”
白忘冬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居然是真的想当云小天的爹。”
这话说的怕不是有些直白了些。
这话一出,孟凡龙的脸“唰”的一下子就白了。
他没想到,白忘冬居然还真的发现了他最大的秘密。
他和云小天的母亲……生了情。
只不过,这份情谊还只处于朦胧阶段,他与那女人都还未曾点破这层窗户纸。
白忘冬是怎么知道的?
锦衣卫并不禁止男欢女爱。
可他在任务期间对任务目标身边的人生了情。
这便是大错漏。
若是他真的能够做到不偏不倚,那也算是心中无愧,即便是镇抚使问起来,他也能义正言辞的解释。
可现在的事实就是,他对那女人生了情。
而且还在尽全力要保住云小天的家主之位,为此不惜下定决心要和云家的那些人开战,违背一开始锦衣卫维持云家平衡的初衷。
他知道,他这次约莫着是要完了。
生了情不是他的错。
下意识偏心也不是他的错。
他所犯下的错,是违背了白忘冬制定的计划,也违背了锦衣卫最开始的任务目标。
“卑职心知犯了大错,任凭大人处罚,但还请大人看在卑职为曾大明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要苦劳的份上,不要放弃云家母子。”
孟凡龙语气中全然都是恳求。
云家母子孤儿寡母,若是被锦衣卫放弃的话,就以云小天现在坐的那个位置,绝对没办法全身而退。
白忘冬闻言喝了口面汤,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去给我准备一个云家的身份。”
“是……嗯???”
孟凡龙凄苦的声音突然微微一愣。
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白副千户刚才说什么来着?
“去给我准备一个云家的身份。”
白忘冬很贴心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看着孟凡龙那懵住的表情,微微一笑,笑容温和,极具感染力。
让孟凡龙那原本吊起来的心一点一点的放了下来。
“男欢女爱,乃人伦常理。”
白忘冬从凳子上站起来,迈步来到了孟凡龙身边,托起他的胳膊。
“站起来吧,现在我们要想的不是处罚,而是该想要如何去补救。”
顺着白忘冬的力,孟凡龙满是惊疑地从地上站起。
他看着白忘冬,一时间觉得眼前之人有些陌生。
“其实我能理解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能在这个年纪遇到一个可以为之奋不顾身的人,是你的幸运,自当要好好珍惜。”
“大人,您……”
看着眼前这个温和的白忘冬,孟凡龙真的觉得有些陌生。
白忘冬腼腆一笑挠了挠头。
“我真的是可以理解你的。”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孟凡龙却仿佛听到了好多话。
他似乎明白了白忘冬为何这么说的缘由。
可当日那般凶残的白忘冬,现在却是这般模样,这前后反差,让他确实是有些觉得自己现在活在梦里。
但不管是不是梦,听白忘冬刚才的意思……
“大人,卑职愚钝,不知该如何补救。”
孟凡龙连忙恭声问道。
“你要保云家母子,可以。但你也要把云家给攥在自己的手里,至少未来十年,云家必须是要由你做主。”
“卑职明白。”
这么说孟凡龙就明白了。
虽然可能真的有一部分理由是白忘冬理解了他,可实质上,白忘冬还是想要利用云小天和彩娘对他的依赖来把持云家。
不过,这样一来,他就还能留在云家,云家母子也不会因此而受难。
这便是现如今最好的结果了。
和早上在云家诸脉会议上的那个指令相比,已经好了太多太多。
“下去吧,记得把云家的身份给我准备好,至于身份的要求,你是个老锦衣卫了,应该很清楚。”
“是,卑职遵令,卑职告退。”
孟凡龙躬身离开。
只是刚一出门,他就发现自己的后背被冷汗给浸湿了。
一天经历了两次同样的折磨,而且还来自于同一个人。
这经历还真的是让人难忘。
但好在现在暂时风平浪静了。
现在的结果也是他最想要看到的结果。
这就够了。
得赶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彩娘和小天。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走起来步步生风,没两步就离开了这茶馆。
而就在孟凡龙合上门的那一瞬间,白忘冬那原本温和的表情瞬间变化,他转身走到栏杆前,看着孟凡龙离开的方向,淡淡开口。
“进来吧。”
他话音落下来的那一刻。
一道身影再次推开那道门,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瘦干瘦干的身影。
长的不帅,但也不丑。
就是很普通的大众脸。
脸上有些许的雀斑,看上去并不明显,只是稀稀拉拉的一点点而已。
他站在白忘冬的身后,很恭敬地弯腰行了个礼。
“大人。”
“嗯,免礼吧。”
白忘冬转过身,身子轻轻靠在栏杆上,目光朝着他看了过去。
“这次多亏有你,不然的话,我就要被孟凡龙给骗过去了。”
“他犯了大错,卑职身为锦衣卫试百户,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犯错而闭口不言。”
瘦干男子淡声说道。
每一句话都是满满的义正言辞。
白忘冬看着他,脸上保持着温和的笑容。
“你比孟凡龙更适合百户的位子。”
“卑职不敢。”
瘦干男子不卑不亢地说道。
“但现在云家的事务还需要孟凡龙去维持,在处理完云家诸脉的事情之前,他还有大用,这一点,你可能理解?”
“卑职自然理解。”
瘦干男子点点头。
“副千户大人深谋远虑,非我等能及,贾倦只需听大人调遣即可。”
“嗯,本副千户能听出你的诚意。”白忘冬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姑且犯错之人,等到他处理完云家诸脉的事情之后,他会作为祸乱之人自戕于云家的。”
“如此,这对他来说,倒也算是个善终。”
试百户贾倦感慨说道。
白忘冬目露不解:“此话何意?”
“大人有所不知,孟凡龙一直纠结于因为云家母子而不得不违背卫里的指令,他是个好锦衣卫,如果不是因为深陷情劫一时被迷了心,那……”
贾倦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唉,七年的交情,我何至于此。”
“若是以这样的理由身死,既了了他护住云家母子的夙愿,又全了对锦衣卫的忠心,实乃两全,又如何不是个善终。”
“原来如此……”
白忘冬沉默片刻。
“倒是可惜了。”
两人共同沉默。
良久,白忘冬终于是又拍了拍贾倦的肩头。
“这段时间你对云家的事务多多上心,孟凡龙自戕之后,这云家的事情,还是得由你挑起来。”
“大人,我……”
贾倦微微一愣,刚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被白忘冬及时抬手拦了下来,把到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不用多说。”
白忘冬目光欣赏地看着他。
“我知你与孟凡龙情谊颇深,此次举报,已经是愧对了昔日情谊,想必你来之前内心应当极为煎熬。”
“但云家之事从一开始本就是你二人带队来做的,孟凡龙这个百户若是倒了,那你这个试百户必须要顶上来,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接替孟凡龙的位置。”
贾倦还想要说些什么。
但白忘冬目光骤然凌厉,厉声呵斥。
“贾倦,你是不想为朝廷、为镇抚使大人分忧吗?”
“卑职不敢!卑职遵命!”
贾倦当机立断,抱拳行礼,单膝跪地。
白忘冬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吧,锦衣卫未来在云家的布置,就全看你的了。”
“必不让副千户大人失望。”
“下去吧,记得不要让孟凡龙察觉到你来找过我。”
“卑职告退。”
贾倦连忙起身转身朝着门外走了出去。
走的时候,他很细心地将这包厢的门被紧紧合上。
然后白忘冬眼中鎏金色眼眸一闪。
确定他离开之后。
白忘冬眼睛瞬间眯起。
原本以为简简单单的事情,好像突然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就在白忘冬见过洛沉鱼不久之后,这孟凡龙的副手贾倦就找上了门来,向他检举了孟凡龙对云小天生母彩娘生了私情。
“七年的情谊……”
白忘冬喃喃着这五个字。
嘴角露出了一道戏谑的笑容。
这五个字从贾倦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够荒唐的。
虽然贾倦从头到尾表现的都是大义凛然、大义灭亲的样子,那表现完美到根本找不出半点的错漏。
可白忘冬就是觉得在他的身上有着一股浓浓的违和感。
这股违和感来自于什么地方,白忘冬现在暂且还没找出来。
但可以肯定的是,贾倦一定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大义才蹦出来的。
只是为了代替孟凡龙的位置?
“不像。”
白忘冬目光微闪,摇了摇头。
贾倦本身就已经是试百户了,距离百户只剩下了一步之遥。
为了一步之遥的事情,而去毁掉自己那维持了七年的情谊。
收获和付出不成正比。
傻子才会这么干。
恐怕在这后面,还有着特殊的理由。
“倒是厉害了。”
白忘冬站在栏杆前,俯瞰着下面的戏台,嘴角微微勾起。
“一个云家,居然把两个锦衣卫百户给搞成了如今的这般模样。”
这后面到底是有着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
看来这趟苏州之行,他目光需要注视的不单单是只有周成画一个人。
在这戏台之下,还藏着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