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谁都不愿意提及的回忆,就像是……一颗长在玉肤上的脓疮。”
米常抿了抿嘴,开口说道。
“如您所知,在下以前是个唱戏的,当学徒的戏班就在这悦来坊里。那个时候悦来坊还不叫悦来坊,就是一处破旧的园子,我们的戏班也没有现在这样的人气,班里的人能混个温饱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戏子的地位低贱。
没有名气的戏班子很难接的到活。
米常当学徒的戏班就是所有的戏班子里最普通的那一类。
“成画是周家的小公子,身份尊贵,您一定很好奇,像我这样的身份,又是如何能与成画这样的贵人结为好友的吧?”
“其实因缘际会这四个字真的很简单,就是一次普通的偶遇,成画路过戏园,听到了我们唱戏,他喜欢听戏,所以就走了进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个时候,他十四岁,我十六岁。”
他在台上,他在台下。
一个人拈着花指,一个人拍手叫好。
人和人的相遇就是这么简单。
“后来,他就经常一个人跑到戏园这边,他是个很健谈的人,慢慢的,就和我们戏班里的人都处熟了。”
“成画和我之前见过的公子哥都不一样,他和我们相处时候没有架子,眼里也没有高人一等的鄙视,他喜欢听戏,也学着唱戏,他真的从来没有过任何瞧不起我们的时候。”
米常的目光迷离。
看着面前的茶杯,他嘴角缓缓噙起一抹笑容。
这段回忆,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下提起,他的嘴角都会忍不住勾起。
回忆太美好。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美好的回忆生出了脓疮?
“后来,我们班主外出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姑娘,她比我大三岁,但按照辈分来说,她是我师妹。”
“班主说,师妹有能成为角儿的资质。”
“那年头,若是戏班里能出一个红极一时的角儿,就能养活得了整个班子。”
“师妹的天赋确实高,只是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在这苏州城里打出了自己的名声,我们的戏班也随之越来越好,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米常的笑容不似作伪,语气也有些兴奋。
听到这里,白忘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故事讲到这里,不出意外的话,估摸着就是要出意外了。
“但是。”
果然。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师妹和成画会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米常轻笑一声。
这笑中没有埋怨,没有嫉恨。
他只是有些感慨。
“世家公子爱上伶人的戏码居然真的出现在了现实当中,他们很配,至少在我看来,两个人坐在那里就是天生一对的璧人。”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他们两个站在一起还般配。”
米常笑的很温柔,可渐渐的这份温柔从他的脸上一点一点地剥离。
故事的开头很美好,可那结局却对不起这样的开头。
“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半年,师妹就怀孕了。”
“可无媒苟合,珠胎暗结,这对周家来说,是极损脸面的事情,成画不敢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他怕周家为难师妹,也怕这肚子里的孩子会保不住。”
“但这苏州城内有几件事是能瞒得过周家的,很快,周家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说到这里,米常眼中的柔和全部消失,带上了自嘲的苦笑。
他摇摇头。
“周家是高门大户,他们怎么可能会认可我师妹的身份,这种大家族,脸面可比什么两情相悦要重要的多。是,成画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公子,可那又怎么样呢,在这件事上,他什么也做不了。”
“师妹很快就被带走了,成画也被带走了。”
“然后,哈哈哈,然后就,然后就……
听到这没有半点笑意的笑声,白忘冬转过头朝着他看去。
米常捂着脸哭笑,不住地摇头。
有些事情,每回忆一次,就是在撕开一次伤疤。
笑了大约十几秒之后,米常缓缓放下手,整个人双目无神地朝着白忘冬看了过来。
“然后……师妹就死了。”
平淡的声音中蕴含着复杂的情绪。
听到这句话的白忘冬眼睛微眯。
这个结局……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无能的人什么都保护不了。
周成画和米常的师妹就是被巨大的浪潮给一口吞掉的人。
故事的开头决定了故事的结尾。
这两个人相爱的剧本,只有悲情才是最适合的基调。
艺术来源于生活,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极具戏剧化。
“所以,就是因为这件事,周成画和周家决裂,二十多年未曾归家?”
“是。”
米常点头。
“动手的人是谁?”
“成画的哥哥,周成棋。”
“琴棋书画里的大哥?”
“是他。”
没有理会米常此刻那低落的情绪,白忘冬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打。
突然,他手指一顿,回想起了一件事,扭头看向米常。
“你的师妹是被用什么样的方式给杀掉的?”
听到白忘冬这句话,米常就像是彻底憋不住了一样。
他捂着脸,将头狠狠低下。
眼泪从五指间流出,用那哽咽的声音艰难地说出了那两个字。
“活埋。”
“连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给埋了。”
坑杀。
卷宗上记载,魔骨宗护法周成画,最爱坑杀老人孩子。
所以如果代入到周成画的视角当中,试图去理解这个人的内心活动。
那么这个举动对周成画的意义也许就是……
“我没办法见到我的孩子出生,没办法与我的娘子白头偕老,我的一切都被葬在了那个坑里……”
白忘冬低声呢喃。
“所以,嫉恨,埋怨……”
如此大的执念,周成画回到了苏州,那他所求的是什么?
复仇?
祭奠?
还是了却过往?
都不像。
若是真的有这份心,那他早在魔骨宗最为鼎盛之际就应该回来才是。
拖了二十多年才想到了给这段往事画一个句号,是不是有些太迟了一些。
深情也许是真的,但左右为难也是真的。
无能是真的,懦夫也是真的。
莫非真的只是回来祝贺自己的老父亲过八十大寿?
那这个理由简直苍白的一塌糊涂。
“周成画除了你之外,在苏州城还有何人能称得上是好友?”
“好友……”
米常身体微微一顿。
他放下手,表情有些迷茫。
“也许,千食客的俞老板,能算得上是一个吧。”
千食客。
俞顺。
是他。
白忘冬从椅子上缓缓站起。
就在他即将转身离开的那一刹那,他脚步停下,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转身朝着米常看去,目光涌动。
“你师妹……叫什么名字?”
“宁绮兰。”
米常头也不抬地开口道。
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绮兰,奇兰。
是一朵在风雨中被碾落成泥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