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彼东海,沧浪之滨。
苍帷列张,玄雷声隐。
亡灵大魔导师的魔力覆盖了视野所及的整片海域,码头处的台阶上,是枯骨之门巨大的安详阴影。
白色的引魂幡立了起来,惨凄的福纸飘满了海面,伴着沉闷的钟磬鼓点,海里的归人徐徐上前,有序地步入久长的安宁。
云魏平静地坐在海岸旁的礁石上。
他要领那些不得安息的灵魂,去往他们未能抵达的应去之地。
每当进渡一具迟缓的归人,他的指尖处就凝结出一枚贝壳形状的骨牌,纤薄如纸的贝叶上面,雕刻着玲珑剔透的阴文。
那是逝者早已被遗忘的名姓,以及,短暂到只能用一句话概括的一生。
贝壳们落到了大海里。
随着海水冲刷,魔力终将淡去,它们也将归于以太初诞时分,原初的寂静。
这是每个人类都必要经历的,第三次死亡。
魔法师眉眼低垂,目光落在自己的袍角与衣带处。
浅灰色的布料被偶尔溅起的浪花打湿渐深,边缘处还有凝结的盐渍,它们在湿润与干燥的两个状态之间,往复循环。
就像生与死。
他知道,诸元大陆是个成长中的世界,蕴藏着通往未来的无限可能。
但也因年幼故,其中的灵魂数量,远远不够恒河沙数,碎为微尘之具的无量众生。
或许还要千万年后,奥克斯先生才会懂得,究竟什么才是『轮回』。
或许短短几个月后,他们都将一败涂地,在深渊的吞噬下永远堕入无序的熵增。
通往未来的道路实在太多,每一个命运的分叉口上,都潜藏着太多的如果。
如果是后者,眼下的一切就都只是徒劳的挣扎。
在宇宙意志看来,他们所行的一切,不过皆是可有可无的苍白瞬间。
但云魏依然坚信,他现在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为那站在他身后,一直沉默地守望着他的骑士。
为那远处焚香祭拜,然后安静合掌祝祷的人们。
他的精神力分明感知到了不同的情绪。那些宛如在无声尖叫着的,无形的压抑与绝望的恐惧,因为他的到来,因为他的所在,终于安宁了下来。
他们不再是溯流而上,不期而至的浮尸。
他们本是筚路蓝缕,于滩涂上筑起奇迹之城的前辈先人。
唯有当他僭越了死亡的圣名,许诺早已腐朽尘化之躯以永恒的安歇,生者才能鼓舞起足够的勇气,扶老携幼,辞乡远渡,向那彼岸处新的未来而去。
他不能擅自夺走他们的哀痛,只能以慎重庄严的仪式,重新赐予他们平和。
鼓点急促了起来,昏暗的天空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落下了阴凉的雨。
九重天上钟声敲响,伴着肃穆的梵诵隐隐传来,与此处枯骨之门的哀光遥遥相映。
云魏知道,那是太常寺的铎者们在齐声悲唱。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
云魏在海边坐了整整四十九天。
随着第四十九天的天光黯淡,最后一具远行客步入亡灵位面,灰白色的枯骨之门闪了闪,凝为了现实里的骨沙之塔,又被亡灵法师随手驱散。
原本泥泞不堪的海岸线上,已被洁白玲珑的骨贝覆盖。
随着每一次浪潮席卷,其中一些都会浪花带走,然后又在很久很久的时光以后,以另外的形态再次归来。
云魏伸了伸胳膊,扭头看向身后。
在身后不远的栈桥上,艾萨克也守了他整整四十九天。
在这四十九天里,碧璃城的百姓们分批乘坐特制的舟马,穿越万里滩涂,前往热娜列与倾风避难。而相对的,最早的一批佣兵与魔匠师已经携带着辎重与建材到来。
按照凯瑟琳大帝的计划,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碧璃城将会被改装成全大陆最坚固的堡垒。
举全大陆之力打造的堡垒是这样的:
下三天以持长兵拒刃的战士为主,阻挡可能出现的,源源不断的深渊怪物。
中三天将成为魔法师与神官的阵地,他们沟通上下,将以元素和诸神之名,支援整个战场。
上三天则主要布置着弓箭手与远程炼金武器,他们利用高度落差进行抛射,提供远程火力支持,并警惕着来自天空上的敌人。
而云魏等人的阵地早已安排妥当,他们将在九重天上重聚,静静等候深渊之主降临。
许是太久没动弹的缘故,云魏踉跄了一下,还好被眼疾手快的艾萨克,及时扶住了。
他放心地把全身的重量靠在对方身上,然后抬眸笑道,“等很久了吧。”
他的骑士没有立即作答。
对方一如既往地,忽然抱住了他。
这是他的骑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一旦能够独处,对方总会情不自禁地抱着他,牵着他,搂着他,压着他。
而他却从不嫌腻,反而暗自渴望着,艾萨克能够与他更亲近些,更用力一些。
对方的身形还是那般魁梧,轻而易举地,便整个儿地覆住了他。
云魏的鼻尖,俱是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
海浪的涛声并着海风的呼啸,都被艾萨克拦住了。他的耳中,只剩下两人怦然作响的心跳。
“我想你了。”良久,云魏听见他的骑士,这样对着他说。
他不禁闭上眼睛,环抱住自己的此生挚爱,放任脑袋在对方的胸前拱了拱,寻找到一个最舒适的角度。
他想永远记住此刻的感觉。
对方的身形、力道,对方的气味、温度,对方的视线、心跳。
乃至相贴时的触感,胸膛起伏的弧度。
以及那即使都沉默着,也能清晰感受到的,充盈在彼此之间、仿佛流动着的爱。
“我也想你了,艾萨克。”
很想。
很想。
云魏梦呓般地喃喃道。
……
接下来的半年过得很快。
两人回到了冰雀花领,紧锣密鼓地开始了重建与开垦的工作,闲暇之余,他们也会去荒原上认认真真地切磋比武。
然后回到那被他们霸占的极光下,抵死纠缠。
由春至夏,如火如荼。
云魏可以保证,这绝对是他这一生里,头一次这么拼尽全力地生活。
他与艾萨克,都很默契。
谁也没有提起,那日发生在『圣安第斯弹弓』前的事情。
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哪怕是神官与诸神也不曾洞悉的秘密。
……
云魏睁开眼来,正好对上艾萨克烟灰色的眼睛。
对方在静静地望着他。
他在守卫他,他在包容他。
于是他放任着自己,痴迷地沉醉在了对方深情的凝望里。
交织的呼吸之间,就连空气都是灼热的,一如房中闷热的光线与味道。
就在昨天夜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求饶了。
因为他被身前这位,分明不愿善罢甘休的骑士,吻到哭出来了。
此时此刻,他不愿意开口说话,就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他实在太过贪婪,仿佛永远,永远也看不够他。
因为他爱他。
浅淡的晨光泄入木窗,空气中是浮动飞舞的光尘,云魏亦曾祈祷,此刻时间能够就此静止。
但变动不曾停歇,因为唯独变化,才是世间绝对的永恒。
不知道是谁先动作了起来,打破了晨间短暂的宁静。
他们的双掌相叠,被引领着,被追逐着,互相跟随着,恋恋不舍地。
从彼此的眉眼处开始描摹,用那若有若无地触碰,将爱恋的温度烙印入皮下的肌肉。
眉目相抵,共享缄默。
难舍难分,一瞬永恒。
只因这是告别六月以后的第一日。
只因这分明属于地狱的季节,终究还是如约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