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穹雾列，纷纭洞虚。

    上不见天，下不着地。

    云魏三人就在其中安静地悬停。

    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们终于按照那半年前不经意的构想达成了交易。

    最终的最后，他们都要“飞出去”。

    深渊之主想要得到的，在他们所存在的星域之外；而云魏想要追逐永恒，就不得不融入不停歇的变动本身。

    “桀桀，我不想在这种事情上面多费唇舌，那就这么办吧。汝与本座，应是不会再见了。”高大的阴影藏在袍子里，阴惨惨地问道：“只是，你我俱已离开诸元大陆，又将如何取得那神器？”

    魔法师却一脸淡然，“这倒是没什么。”

    说罢他便挥了挥手，澎湃的亡灵魔力从指尖倾泻而出，在不断变形与延展中凝聚成为一个巨大的幻影。

    待到灰白色的幻影凝为实质，白骨森森的『仿·圣安第斯弹弓』就出现在了他们中间。

    白骨拟造而出的物事，是从已然消逝中诞生的生命，天生就具备了浓重的悲悼意味，却是深渊之主唯一能够寄托的希望了。

    这是在矛盾之下共轭交错的矛盾，就像虚与实，光与影。

    深渊之主愣了片刻，哑声评价道：“这玩意儿看上去，真的很不讲究。”

    “能用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讲究。”云魏拽住艾萨克的胳膊，一同站上了配重处。

    很明显，后者此刻虽然一头雾水，只是毫不保留地信任着他。

    “嘁。你这什么态度？”深渊之主的袍下蠕动了片刻，又忽然原地消失。

    当祂下一次出现时，已经诡异地站在了亟待发射的弹弓处，“总觉得，在这种时候，还该说点什么的。”

    祂遥遥地看向那一头，看向那全副武装的骑士，忽然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最好别说。你好不容易打定主意，而我只想趁你还没后悔，立刻达成交易。”云魏话音落下，便毫不留恋地斩断了身旁的发射机栝。

    “咔嚓——”

    随着唯一的约束消失，在压缩中不断延展的弓臂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势能。在超出常理的扭矩作用下，深渊之主被抛向了群星璀璨的天穹。

    而云魏与艾萨克，也终于如先前所言，真的飞出去了。

    他们的速度同样达到了超越光的速度，因而无尽的时空在他们面前展现了真实的形貌，就像一扇扇散发着荧光的门户，只是他们不能随便选择进入。

    这便是所谓的时空乱流。

    在撑起的防护罩内，云魏用白骨聚了个莲台。他看向自己的骑士，定定地道：“好了伊萨，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事情，现在可以问了。”

    然而，艾萨克偏偏没有说话。

    对方只是不发一言地看着他。

    “帮我卸甲。”艾萨克这么说道，便转过了身去，站得笔直地背对着他，“我会躬身露出破绽，裙甲往上第三个伸缩缝里有个暗结，帮我按一下。”

    “这身盔甲太沉，做什么都不太方便。”

    说罢，对方当真便弯下了腰。

    原本准备了好多说辞的云魏顿时一滞，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上前去。

    “喂，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把我当扈从使啊。”他玩笑道，在一番摸索后摁下了暗结，就见对方的腰甲果然松弛开了。

    一旦有了突破口，看似坚不可摧的盔甲也就能够被依次褪下了。

    然后艾萨克便开始了自助，云魏能做的，只是帮他把散落的小零件收好归拢。

    奇怪的事情是，艾萨克一直闷着脑袋没有开口，把云魏愁得心急火燎。

    他想，好吧，对方果然还是生气了。

    直到艾萨克草率地套上了裤头，开始系衬衣扣子的时候，才缓缓开了口，“我没有过扈从。按第一皇朝的陋习，扈从还要负责侍寝。”

    他本是垂着眸，无比轻描淡写地说着，提到“侍寝”这两个字的时候，目光却偏偏看向了云魏。

    云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被艾萨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竟然自以为是地开始了羞窘。

    扑面而来的热气裹挟着伊萨身上的味道，让他变得晕乎乎的。

    但眼前黑影一闪而过，他已经被骑士抱在了怀里。

    对方的大手摁在他的后脑，把他按得很紧。

    “我确实很多事情都不清楚，但只要还跟与你在一起，那些问题的答案也就不重要了。”脸颊贴合的胸膛传出震动，而对方的呢喃响在耳侧。

    云魏想要解释，他稍微扭了一下，却被艾萨克完全制住，丝毫动弹不得。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发发。”

    “就抱一会儿好么，发发。”

    “我想要这么抱着你，永远和你抱在一起。”

    对方的低语委屈巴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大有一番不得偿所愿就誓不罢休的意味。

    云魏还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回抱住身前伟岸的男人，默默地听着，他们两人不断追逐起伏的心跳声。

    最后，艾萨克只问了云魏一个问题。

    对方既没有问深渊之主的真名，也没有问云魏他们将要去往何方。

    这位骑士只问了自己的爱人一个问题，一个让云魏很难回答的问题：

    “如果深渊之主不同意与你交易，你又打算怎么办呢？别说你没想过这一点，否则我绝对会生气，不骗你。”

    明明对方上一刻还那么温柔黏人，明明还是一样坚毅的眼神，但艾萨克的目光却很锐利，蕴藏着绝不允许蒙混过关的认真。

    云魏知道，这就是艾萨克对待他的态度，严肃到了堪称神圣的地步。

    这让他有些愧疚，原本打算随便糊弄过去的小心思也收了起来，哪怕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对方都会相信。

    他竟然一五一十地交代道：“如果祂不同意，我就会任他吞噬，然后成为新的深渊之主，就像祂曾经所做的那样。”

    “我并不是在夸夸其谈，艾萨克，我心中也有过吞噬一切的黑洞，那般痛彻心扉的痛苦，那般一无所有的空洞……

    “所以，成为深渊之主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

    只是他不清楚，如果他也成为了那不人不鬼的怪物，艾萨克还会不会喜欢他。

    不，与其说是担忧这个……

    云魏明白，或许当自己变成了那丑陋的怪物，便会主动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就是他用于兜底的下下策，也是绝对不打算告诉艾萨克的秘密。

    但话都说到这里了，艾萨克想必也能猜到了。

    于是云魏默默吞回了没有说完的话。

    他望向近在咫尺的骑士，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骑士的下巴绷得很紧，让下颌与颈项刀削般的弧线一览无余，但那烟灰色的眼睛却像是含着喷涌的火花，让他想要忽视都不行。

    对方的大手掌住了他的脸颊，粗糙的指腹在他的唇瓣表面来来回回，反复刮蹭。

    “怎么，你以为我会吻你，让你不说完剩下的，那些欲言又止的话？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混过去了？”艾萨克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过于锐利，不让他移开视线，亦让他无处遁形。

    云魏没有见过这样的艾萨克，只是他知道，哪怕是对他凶巴巴的艾萨克，他依然也是喜欢的。

    这是毫无道理的情感，填满了他的心肺胸膛，令他百感交织。

    额头浮现青筋的骑士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控诉道：“云魏，你真的很狠心，但我偏偏拿你没办法。我真的，真的！”

    说到这里，艾萨克忽然放过了他。

    对方转过身去，径直走到一旁，独自生起了闷气。

    云魏站在原地，他一直看着艾萨克，哪怕对方已经不想看到他了。

    他低声辩解道：“我不是狠心，艾萨克……算了，不管我说什么都像在找借口。”

    云魏悻悻地住了嘴。

    他自己忽然也莫名其妙地委屈了起来。

    “继续说啊。”结果，艾萨克却又突然扭过了脑袋，一脸别扭的神情。

    对方敛着声气，郁闷地抱怨道：“你不是那么能言善辩？那么振振有词？就不能……就不能多哄我两句？”

    云魏听得，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最后那声质问，简直是会心一击的神来一笔。

    艾萨克不是在与他置气么，怎么现在看来，又像是在逗他玩了。

    他完全搞不懂了。

    艾萨克就是有这样的天赋，总是说出些让他根本意想不到的话来。

    然而，即使他愣神不过刹那，对方也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将他重新拥进怀里。

    “罢了，还是让我哄你吧。其实刚刚你没有猜错，我确实想要吻你，只是我硬生生地忍住了。”艾萨克大言不惭地宣布道，厚实滚烫的掌心又一次附上了云魏的脸颊。

    云魏被那温度烫得一抖。

    “可是……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一旦被艾萨克那样望着了，他就只会引颈就戮。

    他根本说不完任何可是，因为不愿忍耐的骑士选择从心所欲。

    这是他们在离开诸元大陆后的第一个吻，在梦幻斑斓的星空下，混杂着咸咸的汗与泪。

    ……

    最终，他们肩并肩地躺在了白骨台上，眺望着远处遥不可及的星辰。

    云魏失神地调整着紊乱的呼吸，他的嘴唇不出意外的又肿了。火辣辣的触感还未消退，就像身旁的男人还在继续。

    天啊，他满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鬼东西。

    都怪伊萨！

    偏偏艾萨克又恢复了往常的从容优雅，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就听对方说道：“我都这样吻你了，云魏，你总该相信了吧。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轻易地放过你。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大事，我只是做了和你同样的事。”

    “但这确实是我生命里的头等大事，意思是——”

    “我愿意献上我一切的努力，让你过得幸福快乐。”不待云魏有所反应，艾萨克又一字一句地强调道。

    对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语气实在是太笃定了，就像一位骑士最庄严神圣的宣誓。

    云魏只觉得，眼眶再次涨得发慌了。

    明明艾萨克说着很朴素的话，他却真的忍不住要相信了。

    去相信，他自己原来也能过得幸福。

    可实际上，他现在早就已经幸福极了。

    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憎恨那弄人的命运了。

    这种情绪实在是太过奇怪，他不得不主动破坏掉这让他无所适从的氛围。

    “说吧，你想要怎么惩罚我。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他垂下眼睫，生硬无比地转移了话题。

    好在艾萨克有意放水，没有逼他太紧。

    对方揽着他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凑到了他的耳边，结果却小心翼翼地朝他的耳廓里吹了口气，“你是认真的么，哥哥？”

    随着这声呼唤，似有一股电流涌过云魏的尾椎。

    带着体温的热气烫过耳道，掀起的风像纸片被撕碎一样咆哮，魔法师当即打了个冷颤，半边身子都酥麻了。

    他咬牙骂道：“艾萨克，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老子……我当然是认真的了。”

    单从他此刻脸颊的温度来看，这句话的可能性并不太高。

    但无论如何，适才的感怀确实被有效地散去了九霄云外。

    “嗯，我得好好想想。”艾萨克收敛了脸上少有的轻佻神情，当真认真地想了起来。

    但云魏却忽然坐了起来，“等等伊萨，我想，新的剧本已经展开了。”

    在魔法师的目光所及，他们前进路线的正前方，确实是一大团湛蓝绮丽的星云。

    远远地望过去，真的就像一本打开的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