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县城以北,薛家大宅。
和破朽陈旧的节度府比起来,薛家大宅气派奢华,树石池园,庭院幽深如画,冬日里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安定县人口不满千户,八成的建筑都是矮破小的土墙木屋,满街泥泞脏乱不堪,随处可见衣衫褴褛者,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残破的小县城里,出现一座江南园林美宅,犹如立在废墟之上的黄金屋,显得格外突兀和刺眼。
大宅深处,婢女、仆佣成群,数名郎中围坐在床前,探讨薛家老太爷薛倧的病情。
薛修明一身织锦袍服坐在当中,有年轻美貌的婢女奉上热茶。
薛修亮背着手踱步,满脸急躁不耐烦。
“啰啰嗦嗦说了许久,我就问你们,我爹的病,还有没有办法治?”薛修亮喝道。
一名郎中吞吞吐吐地道:“薛二爷,恕我等直言,老太爷年届六十五,精气神都已枯竭,身子骨只怕难熬了。”
“是啊,老太爷已到了寿元耗尽之时,非医家手段能挽回,唉....”
“我等已尽全力,可惜无济于事....”
几名郎中摇头叹气。
薛修亮大怒:“一帮废物!亏你们还号称名医,老子花大价钱,派人把你们接到泾州,就是听你们告诉老子,老太爷油尽灯枯,救不了啦?”
几名郎中战战兢兢,低头不敢说话,薛老太爷自然衰老,他们当真是回天乏术。
薛修明皱了下眉头:“闭嘴!莫要吵到爹!”
薛修亮恶狠狠地扫了扫几名郎中,重重哼了声。
“几位,家父究竟还有多少时日?”薛修明淡淡道。
郎中们相互看看,低声讨论了会,其中一人拱手道:“至多熬不过两月。”
卧房内,几名徐娘半老的妇人闻言嘤嘤哭出声,趴在床边呜咽,悲伤的呼唤着:“老爷....”
薛修明叹口气拱拱手:“知道了,你们尽心照顾吧,让老太爷最后这段时日,走的安稳些。”
几名郎中急忙还礼。
来到屋外,薛修亮挥手驱退仆佣,压低声急道:“大哥,原定计划开春以后,我们带上老爷子,前往凤州拜会焦继勋,如今老爷子只怕撑不到那会,这可如何是好?
去不了凤州,见不到焦继勋,如何请他支持你取代史家,执掌彰义军?焦继勋当年在保大(延州,今延安一带)领兵时,老爷子可是无偿资助过钱粮,助他渡过难关。
有老爷子在,焦继勋对你我兄弟还亲热三分,老爷子一走,单凭一个儿女亲家的关系,只怕焦继勋不会将薛家放眼里。
你别忘了,焦继勋有六个儿子,娶薛家女儿的不过是个小妾生的庶子,没了老爷子这层关系,薛家在焦继勋面前说不上话!”
薛修明笑了笑,伸手从冰雪覆盖的桃枝上摘下一瓣桃花,轻轻拭去雪沫。
“哎呀大哥你倒是说话啊,急死我了!”
薛修明淡淡道:“去不了凤州,就请焦继勋到泾州来。”
薛修亮瞪大眼:“如何将焦继勋请到泾州?再说,请他到泾州来作何?”
“老爷子过世,焦继勋是薛家的儿女亲家,难道不应该来吊唁?顺便请他来做个见证,让他知道史家已经不适合继续执掌彰义军!”
薛修亮满脸狐疑,猛然惊道:“大哥,你不会是想对史家下手?”
薛修亮抬手比划了个斩首动作。
薛修明眼缝里闪烁寒芒:“薛家走到如今这步,如果不能更进一步取代史家掌管彰义军,等待我们的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认输服软,被史匡威排挤出彰义军,安心做个富家翁。要么双方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如果是你,你甘心吗?”
薛修亮道:“我当然不甘心!咱们薛家在泾州也算兵强马壮,凭什么屈居史家之下?当年要不是薛家出钱出力,史家能在彰义站稳脚跟?”
“所以,时不我待,史匡威已经起了戒心,他弄个毛头小子担任掌书记,就是在向我薛家示威!”
薛修亮不屑冷笑:“姓朱的小子的确有些古怪,不过顶多也就有几分急智罢了,不足为虑!难不成,还是诸葛武侯在世?凤雏重生?史匡威难道以为,找个什么隐士高徒来,就能对付我薛家?可笑!”
薛修明眯眼,想到了那日在节度府前厅,朱秀立于檐下吟诵雪赋时的场景。
“那一篇《雪赋》的确是蹙金结绣,文采之高当世罕有!他背后之人,必定是一位胸藏韬略的饱学之士!”
薛修亮疑惑道:“可檀州隐士,四有先生我们当真没听说过!”
薛修明沉吟道:“继续派人前往河北打探,查清楚那小子究竟是何来头!”
薛修亮应了声,又满不在乎地道:“大哥,要我看,就算那姓朱的小子真是什么名士子弟,咱们也无需在意。天下间满腹经纶的才子多得是,凭他一人能翻出什么浪花?
乱世里,有人有钱有粮才是王道,彰义军的钱粮都掌握在薛家手里,论兵马,咱们手里的加一块,真要火并,未必输给史匡威!”
薛修明淡笑道:“刀兵相见终究是下策,毕竟,往后我薛家执掌彰义军,这些都是薛家的根基!”
“嘿嘿,还是大哥深谋远虑,想的长远,能兵不血刃当上节度使自然最好。到时候咱们薛家以泾原二州做根基,静待天下形势变化。
就是不知,这开封新立的刘汉朝廷能安稳多久,万一中原大乱,我薛家崛起于西北,便是称王称霸,割据一方也不无可能....”
薛修亮越想越兴奋,已经开始幻想薛家在他兄弟二人手中崛起的光辉时刻。
薛修明淡然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先想想如何应付眼下局面。史匡威这次从陇山关运回来许多卤盐石,你不觉得奇怪?”
薛修亮想了想,确实有些可疑,卤盐石又不能吃,不远千里的运回来作何?
“还有,原定运送五百石粟麦去邠州换取食盐,也被史匡威以邠州战乱为理由取消了,这里面定有古怪!牙军从陇山关回来,再也没传出过闹盐荒的消息,他们的盐从何处来的?”
薛修亮一拍脑门说道:“大哥这么一说,还真是透出怪异,我这就派人去打探。还有许兴思那里,他手中积压的盐屯放在宜禄县,昨日还派人催我们赶快把粮食运过去。”
薛修明摇头道:“派人将实情告诉他,没有史匡威的手令,泾州粮食出不了境。这件事急不得,先打听清楚再说。
另外,你手里的两千牙外兵抓紧训练,不说要多精锐,起码要做到进退有序,令行禁止,万一将来情势有变,这支人马必须要靠得住!”
薛修亮满脸畏难,抱怨道:“大哥,练兵当真太辛苦了,折墌城里就是一帮苦哈哈,连个女人都瞧不见....”
薛修明眼神陡然凌厉:“休得啰嗦!那两千人你必须牢牢抓在手里,若出半分差错,我唯你是问!”
“知道了大哥。”薛修亮恹恹应道。
“派人注意陇山关的消息,如果魏虎回来,马上通知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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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县城门口,一伙南边来的商贩正在装运货物,准备上路。
他们此行,主要从泾州贩运一批龙须席到江南。
泾州盛产龙须草,早在两晋年间,泾州当地民户就用龙须草编织成龙须席,作为进贡朝廷的贡品。
这伙商贩是父子家族经营,父亲是大掌柜兼账房,儿子孔武有力,率领几个家族里的年轻后生,充当护卫和伙计。
年长的老父蹲在城门口,嘴里叼着根狗尾草,手里捧一本账册,账册最后几页,鬼画符似的写了歪歪扭扭几行字,老父正眯着眼念叨。
“爹,税款缴清了,咱们可以出发啦!”操江陵口音的汉子拿着关税单跑来。
“泾州的关税比别处要高两成,彰义节度府真他娘的黑!”汉子骂咧。
老父拍拍屁股上的泥雪站起身,吐掉嘴里的草叶:“税钱是薛家定的,最后也进了薛家口袋,跟节度府没半点干系!”
“史节帅也不管管,彰义军到底谁说了算?”
老父哼道:“管?怎么管?现在谁不知道薛家才是泾州的地头蛇!罢了,我看这鬼地方也太平不了,跑完这趟,今年不来了,瞧瞧情况再说!”
汉子骂咧了几句,见老父捧着账册嘀嘀咕咕,笑道:“爹,你抄的这是啥玩意?”
老父瞥了儿子一眼:“这是一篇写雪的文章,听说从节度府里传出来的。”
汉子顿时没了兴趣:“爹,你抄这玩意干啥?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你看得懂吗?”
老父飞起一脚踢在儿子屁股上:“小兔崽子懂个屁!南边那些有钱的主儿,就喜欢雇些文人雅士,写一写诗词歌赋,作曲传唱!
那些豪客就喜欢听莺苑青坊里的美人唱这种调调!我抄下来带回去,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一来一去,过境的关税钱不就回来啦?”
汉子拍掉屁股上的脚印子,无奈笑道:“行啦爹,都听你的!货装完了,咱们上路吧!”
一行人赶车出了安定县城,顺着官道往东南而去。
风雪呼啸声中,传出老父那五音不全的宏亮嗓门:
“北风凉兮霙散飞,露同甘兮阳共晞。昭有蘋兮山有薇,道攸长兮谁与归?
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