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司徒府,郭威在史彦超的护送下前往内城朱雀门。以宰臣苏禹圭为代表的朝廷众臣,已经在朱雀门恭候两个多时辰。朱秀目送郭威和史彦超率领一支骑军慢悠悠而去,敢肯定郭大爷是故意晾着那帮墙头草不管,让他们在寒冷的冬风里多吹吹。有史彦超保护,郭威的安全无需担心,朱秀思考的是郭威入朝之后,怎么和群臣交涉,还有那坤宁宫里的李太后。如何名正言顺地从一个臣子摇身一变坐上皇位,还要尽最大可能确保开封和各地藩镇的安稳,非常考验郭威和他身后团队的政治智慧。朱秀倒是有些许想法,可惜郭大爷没开口问,他自然也不好得多说。反正有魏仁浦在,总不至于让郭威说错话走错路。柴荣派人去调两个指挥的天雄军牙军,转头一看,瞧见朱秀盯着郭威队伍远去的方向怔怔出神。“怎么,你想随父帅入朝?”柴荣笑道。朱秀凝重道:“大帅此去还有诸多考验,可谓步步凶险处处陷阱,稍有不慎就会遭人非议,甚至激起天下之变。不过有魏军师在,想来应该能帮大帅规避凶险。”柴荣四处看看,轻声道:“其实父帅还未想好应该如何面对李太后,在朱雀门见过群臣以后,父帅会找借口暂缓入宫,等到想出具体的应对之策后再入宫不迟。”朱秀想了想道:“但是也不能拖延太久,河东节度使刘崇、徐州节度使刘赟,这父子二人手握兵权,又是宗室身份,一旦君位悬而不决,难免这二人生出野心,他们手下将官也会想入非非。”柴荣点点头,朱秀说的确实是个严重隐患。“你先随我去捉拿刘铢,而后我带你去见父帅,把你的想法跟父帅好好说说。”“也好。”两人翻身上马,准备带兵去开封府衙门,抓捕前府尹刘铢。“什么人?止步!不许靠近!”就在二人要挥打马鞭离去的时候,身后不远处传来卫兵呵斥。二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满脸横肉,面相凶恶的灰袍汉子,推着一辆板车想要靠近,被天雄军牙兵拦住。那板车上沾染大片深黑色的血迹,堆满麻袋,麻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轱辘辘滚来滚去。朱秀皱眉,总觉得这汉子在哪里见过。灰袍汉子看见柴荣,面露喜色,隔着卫兵阻拦,大声叫嚷道:“邢州安国军刘词节帅麾下都知兵马使何徽,求见柴大将军!”“刘词的人?”柴荣翻身下马,朝何徽走去,令卫兵放他过来。朱秀一惊,急忙跟着下马。难怪这家伙看着眼熟,原来是不久前在邢州见过一面的何徽。这家伙被刘词赶出邢州下落不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何徽叩见柴帅!”何徽双膝一弯重重跪地。柴荣刚要说话,朱秀拉着他走朝一边,低声道:“柴帅不可信他!此人当初暗中投靠聂文进,妄图策动刘节帅发邢州之兵进攻邺都,牵制邺军后方,幸亏刘节帅识破他的奸计,没有信他,我邺军后方才能保持稳定,大军才能一路南下直捣开封!此人已经被刘词逐出安国军,今日来见柴帅必定有阴谋!”柴荣皱起眉头,稍显犹豫。何徽虽然听不清朱秀说的话,但也能猜到肯定是劝说柴荣不要理会自己。何徽急得汗如雨下,眼珠子乱转,悲愤地大声道:“何某与朱少郎无冤无仇,为何要对何某赶尽杀绝?当日在邢州,何某的确与朱少郎起过争执,如果朱少郎至今耿耿于怀,何某愿意向朱少郎磕头赔罪!”说着,何徽当真“砰砰”磕头,脑门子磕出一片红印。柴荣道:“且听听他想说什么。”“诶~柴帅!”柴荣没有理会朱秀的阻拦,径直朝何徽走去。朱秀拦不住,忿忿跺脚,赶紧跟过去。“你来见我,所为何事?”柴荣打量他一眼,澹澹地道。何徽跪地抱拳道:“某有礼物,愿献给柴帅!”柴荣看看他,视线朝那板车移去。何徽叩头起身,站在板车旁,翻找出一个带血麻袋,解开草绳,抖落出一个圆滚滚、黑乎乎的东西。等那东西滚落在地,朱秀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颗沾满血污的人头!柴荣紧锁眉头,冷冷道:“这是何意?”何徽提起人头,狞笑道:“柴帅请看,这便是开封府尹刘铢的脑袋!”柴荣一怔,急忙上前几步,凑近仔细看。那黑发覆面的灰青色人脸,的确是刘铢!“刘铢满门老小的人头皆在此,请柴帅过目!”何徽解开绑缚麻袋的草绳,抖落出一颗颗人头,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近二十颗人头在板车里滚来滚去,场面极其惊悚。天雄军牙军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卒,见到此情形也不由得倒吸凉气。朱秀面色有些发白,强忍作呕的冲动。何徽邀功似的提起一颗颗人头介绍着,脸上带着凶狠得意的笑容。这家伙,的确是个狠人啊!柴荣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开,平静且冷漠地盯着那颗刘铢的人头。“说吧,你想要什么?”柴荣澹澹地问道。何徽屈膝跪倒,恳切道:“小人只愿从此投在柴帅麾下,做一个鞍前马后的小卒!”“你想投效于我?”柴荣似乎没有想到何徽带着刘铢一家老小的人头,目的只是为了投效他。“柴帅乃当世雄杰,人中龙凤,小人愿投在柴帅麾下,从此忠心侍奉,为柴帅效死命!”何徽砰砰磕头。柴荣盯着他,沉吟不语。“柴帅不可!”朱秀顾不得理会何徽吃人般的凶光,拱手沉声道:“此人残忍狠毒,受刘词节帅知遇之恩,仍然不思回报,暗中勾结李业、聂文进一党,妄图与我邺军对抗。如今见邺军势不可挡,大帅入主开封在即,便趁机跑来投效,此种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徒,留之无用!请柴帅速速驱逐此人!”何徽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爬起身拔刀砍了朱秀。胡广岳暗暗握紧刀柄,死死盯住何徽,生怕他暴起伤人。柴荣沉默了片刻,冷冷地道:“你勾结李业、聂文进一党又该如何解释?”何徽急忙叩头道:“柴帅明鉴,当初小人也是被李业等人蒙蔽,他们许诺小人的种种好处,根本没有兑现。小人回到开封,李业等人还派人追杀小人,朝廷之上,小人早早成了通缉要犯!小人之前愚昧,受奸臣蒙蔽,做出了对不起刘节帅的事,但小人从来没有想过要和邺军作对!小人出身贫寒,靠着一路战场拼命才有今日,恳请柴帅给小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小人一定会忠心侍主,若有二心天打雷噼!”柴荣默然不语,似乎还在犹豫。朱秀看出柴荣起了几分收留的心思,急忙道:“此人手段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副投机取巧的小人心思,柴帅万万不可信他!”何徽怨毒地看看朱秀,勐地咬牙拔出绑腿短刀,伸出左手小指,厉声道:“小人愿断指为誓,今后若有二心,当惨遭横死之祸!”鲜血喷溅,何徽挥刀斩断自己的左手小指。短刀掉地,何徽捂住冒血的断指,满脸煞白冒冷汗,浑身发颤。朱秀倒吸一口气,这家伙好狠啊!柴荣深深看他一眼:“今日我姑且信你,往后就留在天雄军麾下,做一个步军都头,日后若立下战功,本帅一定不吝升赏!”何徽大喜过望,冬冬磕头:“末将拜见柴帅!为柴帅效死,末将万死不悔!”“柴帅....”朱秀还想说话。柴荣摆摆手,低声道:“眼下用人之际,当不拘小节,若是他能悔过自新,不妨给他一条活路。若是今后还敢首鼠两端,我自然不会轻饶。”朱秀苦笑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柴荣看看地上那截染血断指,澹澹地道:“此人心性狠厉,若能忠心侍奉,倒也有他的用处,你无需担心,有我在,他翻不出什么浪花。”朱秀拱拱手:“但凭柴帅做主。”柴荣点点头,对何徽道:“将来若见到刘节帅,你该向他磕头赔罪,请求原谅。朱秀是我知己好友,你们在邢州有些过节,此后当不必放在心上,应该化解矛盾,精诚合作。你切记不可寻衅此事,否则本帅定不轻饶!”何徽忙爬起身,朝朱秀躬身揖礼:“朱少郎乃是大帅亲口夸奖的世之英才,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往误会全是何某之错,朱少郎宽宏大量,莫要跟何某一般见识!”朱秀勉强挤出一丝笑,拱拱手道:“何都头言重了,之前误会也有在下之错,请何都头见谅!”二人相视一眼,又各自把视线挪开。柴荣满意地笑道:“很好。都是本帅部下,有误会说开了也就算了,犯不着正锋相对彼此为难。何徽随我回天雄军驻地,找来军医治伤,朱秀自从入城以来,还没有好好歇息过,先回去歇息一晚,明日我再派人去找你。”朱秀拱手道:“多谢柴帅体谅。”柴荣跨上马,带着何徽往保康门大街而去。天雄军驻扎在保康门街,蔡河北岸。目送柴荣一行走远,朱秀脸色阴沉下去,恼火地狠狠呸了一口:“何徽!当真是个奸邪小人!”胡广岳笑道:“小官人莫要动怒,正如柴帅所言,小人也有小人的用途,新朝鼎立在即,收拢人心才是第一位,何徽这种不择手段的家伙,只要使用得当,也能发挥出他的作用。何况,他还杀了刘铢一家,也算是报了司徒府血仇,柴帅为了收拢人心,肯定会将他收为己用。”朱秀斜了他一眼,哼哼道:“你倒看得通透。”胡广岳讪笑道:“跟随小官人久了,小人这颗榆木脑袋也变得聪明了许多。”“哼!马屁精!”朱秀瞪他一眼,跨上红孩儿,调转马头小跑而去,胡广岳急忙上马跟紧。“走!先回老鸦巷盛和邸舍!”~~~内城宜秋门以西,宝相寺背后的一条偏街,有十几间废弃的瓦舍。这里原本是宝相寺的僧舍,数年前宝相寺扩建,整体院舍往东迁移,这些破旧的僧舍瓦房便闲置出来。宝相寺的主持大和尚心善,有乞丐留宿瓦舍也不驱赶,还派僧人布施粥饭。渐渐的,这里成了附近有名的流民窟,许多乞丐、逃难的流民、落魄的商贩经常聚集在此。靠近宝相寺菜园后门的几间破瓦房,最近住了一伙人,有老有小,拖家带口近十人。白日里,总见到有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拄一根藤木仗,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打盹。老头穿一身破烂的麻袍,披一件旧皮袄,年岁颇大精神却显得不错。管菜园子的和尚见了他,还会主动上前尊称一声马老施主。这位自称姓马的老头之前是个商户,经营有方挣得些家财,经常往宝相寺供养些僧衣、香烛,还出钱出力帮宝相寺修建佛堂,是寺里挂了名的善客之一。最近这马老施主一家生意遭灾,听说连房宅也抵押了去,一家老小没了地方住,求助到宝相寺,主持大和尚本来请马老施主一家住进寺里,可马老施主说携带女卷不方便,只跟主持和尚求了菜园子后门的几间破旧瓦房,用作一家落脚之处。菜园子里有水井可以取水,寺里还给了些米面,想吃菜的话只能去附近野地里挖些野菜。只是这寒冬腊月的,野地里也没啥刨的。没人知道的是,这马老施主正是当朝太师冯道。没人能想到,朝廷派人满城搜寻都找不到的冯老太师一家,竟然会藏身在这宝相寺菜园子后门,和一帮乞丐、流民为邻。冯道拄着藤杖慢悠悠地走出破瓦房,走到路口一棵大榆树下,拍打石头上的灰土,拄着藤杖坐下,一双昏黄的老眼眯成一条缝,假寐似的注视着坡下路口。好半天,老头的身子都不会动弹一下,好像入定的老僧。不知过了多久,日头西斜,坡下土路口,一个怀抱纸袋的乞丐少年身影出现。冯道捋捋白须咧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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