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时节的竹林青翠葱郁,置身其间,炎炎夏日被隔绝在外,燥热之气顿消。朱秀踩着暗青色竹木铺就的小径,往竹林深处走去,两侧皆是修竹茂林,连头顶的天空也被竹叶遮盖,只能透过缝隙看见那蔚蓝天空飘浮的云朵。风吹拂过,竹叶摇曳摩挲间发出阵阵“唦唦”声。又是一阵琵琶曲乐从竹林深处传来。琵琶弦声时而高亢昂扬,时而低沉婉转,时而如玉珠走盘,时而如雀莺欢鸣。朱秀听呆了,不由停下脚步,脑海里只剩诗王的千古名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如此曲调多变、情绪饱满、感染力极强的琵琶曲,朱秀还是头次欣赏,听得他脸红心跳,连连深呼吸才稳住心神。“咳咳~”朱秀轻咳两声,负手迈着八字步朝坐落在竹林深处的流杯亭走去。一袭月白外衫,内衬淡青亵衣的周宪端坐亭下,斜抱琵琶,正专心致志地调教弦轴,仿佛没有觉察到朱秀到来。“....周娘子....”“嘘~别说话!”朱秀张着嘴怔了怔,只得无奈地在一旁坐下,看着周宪认真摆弄琵琶。她怀里的琵琶是用桐木所制,尾部阴刻两个小字:烧槽想来这就是周宪数年前进宫为李璟祝寿,献艺弹琵琶,博得李璟龙心大悦,从而得到赏赐的御制烧槽琵琶。烧槽之名,想来是仿照蔡邕的焦尾琴所起,毕竟焦尾琴也是桐木所制....朱秀胡思乱想着,目光凝视在周娘子侧面脸颊。那是一张令所有人见了都会羡慕嫉妒的容颜,细腻的肤质、精巧的五官、美妙的轮廓,所有的一切都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现。朱秀痴痴地看着,几片青黄竹叶从眼前飘落下也无动于衷。周宪拨弄好弦轴,又弹奏了一首曲子。朱秀觉得也很好听,和刚才那首的曲调有些相像,但其中又有细微不同,却说不上来。“这两首曲子,你觉得哪首更好听?”忽地,周宪偏转脑袋,娇俏一笑。朱秀呆了呆,忙道:“两首都好听!第一首曲乐更加激进些,第二首更加舒缓婉转些。”朱秀装模作样地点评着。“呵呵,原来你当真不懂音律。”周宪抿嘴轻笑,露出一排洁白贝齿,唇角有浅浅梨涡。“这是同一首曲子。”周宪闪亮的杏眸里多了些促狭。“呃~”朱秀愕然,一脸不相信,“可是听起来为何完全不同?”“因为我把曲谱倒着弹了一遍。”周宪嬉笑着,忍不住咯咯笑出声,大恶人一脸恍然,有些羞恼有些难堪的样子着实有趣。“咳咳~”朱秀强装镇定,一本正经道:“术业有专攻,一个人不可能把天下的学问全都学尽。再说,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擅长音律。”周宪好奇地道:“可我认识的诗文大家无一不是精通音律之人,徐先生、韩夫子都是个中高手,皇帝陛下甚至能独自指导教坊舞乐班编舞、谱曲、排演,就连安定郡王也是琴道高手呢!”周宪言外之意很明显,你朱秀会作诗写文章,可为什么不懂音律?朱秀老脸赧红,如果不是脸皮足够厚,早就烧得火红滚烫。就算现在告诉她,其实自己不光不懂音律,就连诗文也不懂,能在这几年时间里学会看古汉字已经是最大的学问进步了,只怕小娘子也不会相信。相反,过分的谦虚只会引来小娘子的鄙夷。毕竟他朱文才的诗文可是得到“韩徐”两大夫子的高度认可甚至是追捧。要说诗词赋文,有石灰吟、鹧鸪天、送友人、雪赋等等珠玉在前,恐怕无人敢质疑他朱文才是否有真才实学。朱秀淡定地道:“常言道人无完人,在下承恩师教诲,学贯古今,不懂音律并不奇怪,只因在下对此道并不感兴趣。”周宪细眉蹙起:“你不喜欢曲乐?”“咳咳~”朱秀找补道:“自己不喜欢潜心研究,却喜欢听他人演奏。娥皇弹的琵琶,更是个中最爱。”周宪嘟嘟嘴,眼波流转嗔怪似的白了他一眼。“这首曲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霓裳羽衣曲》,只可惜曲谱不完整,我自己填补了些,却始终不太满意....”周宪郁闷地拨了拨琵琶弦。朱秀道:“传闻霓裳羽衣曲有曲谱十八段,乃是大唐宫廷乐的巅峰代表,安史之乱后大部分曲谱已经遗失,你得到的这些应该也只是其中片段,掐头去尾,所以演奏起来缺乏连贯。”“父亲托徐先生寻找残谱,希望可以找到....”周宪满含期望,她想尽自己所能复原霓裳羽衣曲,让盛唐辉煌在她的琵琶曲里重现。朱秀笑道:“娥皇放心,我也会请北边的朋友帮忙寻访曲谱下落。”周宪杏眸闪烁:“听闻我手里的残谱是从京兆长安得来,长安是大唐帝都,一定能保留下许多宫廷乐谱。”朱秀笑道:“京兆尹赵晖赵老爷子是我故交,待我修书一封送到长安,请他帮忙留意。”周宪眼眸里涌出欢喜期待,长安虽说屡遭焚毁,但也是最有可能找到遗失曲谱的地方。流杯亭下突然安静下来,四周竹林在风声下传来婆娑声。周宪抚弄琵琶,怔怔出神,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你....不回开封了?”周宪突然问出一句。似乎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脸颊霎时间红晕染染。朱秀笑得有些牵强,语气却一如既往地轻佻:“若留下,娥皇就答应嫁我?”周宪大羞,满面通红:“谁、谁要嫁你?不害臊!”“方才伯父已经跟我谈过婚事了,父母之命已有,媒妁之言就是贵国皇帝陛下赐婚,娥皇不嫁我,只怕说不过去吧?”朱秀故意逗弄。周宪又羞又惊,跺着脚嗔怒:“父亲、父亲怎么能如此仓促?”她以为周宗当真背着她和朱秀谈妥婚事,羞恼之下差点忍不住就要跑开,去找老父亲问清楚。她的心情万分复杂,一方面不想早早定下亲事,一方面又对朱秀并不反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对“大恶人”没有丝毫怨愤之气,连恼怒时叱责朱秀为大恶人,更多像是一种打情骂俏。朱秀望着面前佳人,目光逐渐变得无比温柔。“娥皇,若有朝一日我回开封,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走?”朱秀低声问。周宪怔了怔,茫然道:“为何要走?你不是....不是答应爹爹留下....”朱秀笑容勉强:“我是说假如。我毕竟是北朝臣子,大周皇帝对我有恩,我的部下、朋友、兄弟全都在北边,那里有我无法割舍的一切....”周宪惊怔地望着他,神情渐渐变得平静:“我知道了,你其实根本不愿留下!你....终究还是要回去的!”朱秀无言以对,希冀道:“你愿意相信我,跟我走吗?”周宪低垂眼帘,睫毛轻颤:“我、我不知道....”她抱着烧槽琵琶起身跑出流杯亭,一路穿过竹林离开,跑得很急,背影看上去有些慌乱。“唉~”竹林唦唦,亭下传出一声叹息。
作品本身仅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本站均不负任何责任。
K子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