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宫城。后苑承香阁内,郭威斜倚软塌,手拿两份刚刚送来的奏疏细细阅览。没看几行字,郭威只觉眼睛酸涩发干,两侧太阳穴隐隐胀痛,急忙放下奏疏揉捏额头,紧闭眼面带痛楚。德妃董氏带着宫女送来一碗参汤,见郭威头疼病发作,赶紧快步上前站在软塌后,微凉的手轻轻按揉在郭威额头。郭威睁开眼,四目相对,董氏笑容温柔。阁房宁静,郭威闭目养神,面色惬意,头痛感在德妃的温柔抚慰下渐消。董氏是镇州常山人,自幼因战乱与家人走失,随流民裹挟逃往潞州,被潞州一名牙将收养,直到十三岁那年,在其兄董瑀多方寻访下才找到她的下落,得以与家人团聚。董氏先嫁同乡刘进超为妻,后刘进超在与契丹人作战时战死,董氏寡居于洛阳。董氏和郭威的继室夫人杨氏是同乡,杨氏常闻董氏贤德之名,回乡时常去探望,一来二去俩人遂成好友。天福十三年,杨氏在太原养病,临终前向郭威提到董氏,说董氏贤惠,持家有道,可以聘为正室。杨氏不久后在太原病逝。郭威随刘知远从太原起兵,南下途径洛阳时,想起杨氏临终嘱托,带上聘礼前去求见董氏,一见之下发觉这妇人美貌端庄,温婉贤淑,果然有大妇风范,甚为喜爱。去年开封大乱,董氏因为随兄长董瑀一家出城游玩,得以侥幸逃过一劫。郭威建立基业,相继追封元妻柴氏为圣穆皇后,继室夫人杨氏、张氏为淑妃、贵妃,册封董氏为德妃,掌管后宫。前些年董氏小产过一次,大夫诊断伤了身子,今后难以生育,郭威倒也不在意,依然对董氏宠爱有加。“官家可好些?”董氏柔声道。郭威坐起身子,拍打额头笑道:“好了,一点不痛。你这双巧手比元景润的银针还管用。”董氏关切道:“官家还是召元老太医入宫来诊诊脉,再为官家施针诊疗。”“呵呵,再说吧。元景润年纪大了,朕也不忍心折腾他。”郭威不以为意,拿起两份奏疏再度翻看。“少被朱秀这个混小子气两次,比元景润给朕扎十次银针都管用。”郭威看罢,又好气又好笑,把奏疏扔一旁,接过温热的参汤一饮而尽。董氏拿着丝帕为他擦拭嘴角,抿嘴笑道:“官家骂朱秀最凶,但文武百官里,也最宠信他。”郭威笑骂道:“那混小子和大郎、重进亲如兄弟,年纪又最小,朕自然也拿他当作子侄一般。可这小混蛋着实不安分,净给朕惹麻烦。”郭威指着两份奏疏:“这是薛居正和王令温送来的,你猜怎么着?李璟小儿竟然想招揽朱秀,想把朱小子留在江宁为唐国效力!嘿嘿~为此,李璟还要下旨赐婚,把唐国太傅周宗嫡女嫁给朱秀为妻!这混小子还挺招人稀罕,起初朕还担心他在江宁吃苦受罪,现在看来,混小子日子好过哩!朕白替他操心了!”董氏惊讶不已,看了眼两份奏疏,却没有伸手去拿。她想了想,笑道:“依臣妾看,朱秀那孩子是重情重义之人,不会做出背主忘恩之举。官家看重他,年纪轻轻就给他封侯拜官,他又跟大郎、重进相交莫逆,绝不会受李璟诱惑转投唐国的。”郭威摩挲着颌下扎手短须,虎目微眯:“朱秀一家眼下就在江宁,他若是此刻转投唐国,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董氏怔了怔,还是摇头笑道:“臣妾还是不相信朱秀会投唐。”郭威笑了笑,对一名侍奉在侧的宫人吩咐道:“宣魏仁浦!”宫人匆忙下去传旨。董氏起身道:“臣妾先回宫准备晚膳,官家记得回宫用膳。”郭威笑呵呵地答应了。董氏刚走出几步,又回身道:“官家,此次采选入宫的女子,有京兆、河南、开封三府之地的官宦之女三十二人,良家女五十四人,臣妾打算从中择优挑选出二十七人,正式册封为采女.....等人选议定后,臣妾再把名单送来,请官家决断。”郭威又拿起两份奏疏,浑不在意地笑道:“些许小事,你自己做主就好,无需问朕。”董氏屈膝福礼,迟疑了下,又低声道:“大郎离家已有半年,也不知他在澶州过得好不好....臣妾想着,官家可否在中秋之前召大郎回京,也好家人团聚....”郭威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澶州军务繁重,片刻也离不得他,等过些时日再说吧。”董氏不敢再劝,眼眸里有些失望,低声道:“是臣妾考虑欠妥,官家莫怪....”再度福礼后,董氏带着宫女离开阁房。郭威放下奏疏,看着董氏身影走远,神情淡然,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魏仁浦匆匆赶来。叙过君臣之礼,郭威把薛居正写的那份奏疏递给他,笑道:“李璟小儿倒也狡猾,他担心朕趁着唐国出兵南楚之际,对淮南用兵,竟然想搞什么两国会盟,共结盟好?”魏仁浦快速看完奏疏,笑道:“此时两国达成议定,共结盟好,不光对唐国有利,对我大周同样有利,臣以为可行。”郭威冷笑道:“结盟就不必了,太过虚假,两国就以通商名义达成暂时约定,开放淮河商路,双方沿淮河各自撤兵百里。去年李璟不是派人入朝,要求购买一批军马?朕可以批给他,不过要用太湖稻米和苏州丝绣来换,而且要比去年的价格上涨三成!”魏仁浦笑道:“唐军在南楚战事胶着,急需补充战马,李璟虽然不忿,但也只能咬牙接受。”“哈哈~朕就是要趁火打劫!他不是跟朕讨要河朔马?嘿嘿~朕给他就是了,不过要在其中混杂三分之一的陇右驽马,李璟小儿爱要不要!反正这些马从形体上相差不多....”郭威狡猾大笑。“官家这笔买卖做得划算!”魏仁浦也捻须笑了。魏仁浦又道:“说到马匹,前两日南阳王、彰义军节度使安审琦上奏说,原州马场今年新出栏战马三千余匹,品种优良,堪比上等河朔马。”郭威高兴道:“原州马场隶属于陇右牧马监,原本都已经荒弃,没想到朱秀这小子折腾几年,竟然又把马场给折腾活了。”魏仁浦笑道:“朱秀不但擅谋,对于内政也有独到见解,他在泾州三四年,整个彰义军治下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州马场、青石岭采石场、平凉火器作坊、牧场、泾州阳晋川盐厂,这些全都是朱秀一手建立,如今可都是我大周在河西最重要的官营作坊。京兆盐监下辖各处盐场,如今采用了朱秀献出的石盐精炼法,每年白盐增产可达十万余石,往后还有增加!三司使李毂已经准备全面推广石盐精炼法,相信明年我大周盐产量可以再上一个台阶。用不了多久,大周治下将再无盐荒之困。”郭威意味深长地道:“朱秀之才于国有大利,一旦他转投唐国,于朕、于大周而言,都是一笔难以估量的损失。”魏仁浦拿着那份奏疏道:“官家是说,李璟有意招揽朱秀一事?呵呵,以臣之见,此事不足为虑。朱秀身陷牢笼,必定想方设法自救,以他的机敏狡猾,自然能想到假意投效换取李璟信任,而后再趁机出逃。官家可不要忘了,以朱秀的性子,在危难关头,他是不会逞强装硬骨头,及时服软求饶才是他的一贯作风。”郭威捋须大笑:“知朱文才者,魏道济也!”魏仁浦笑道:“官家无需多心,这些不过是朱秀的缓兵之计,臣相信他已有脱身之法。”郭威点点头,不置可否。又商谈了一会有关河北和兖州方面的事务,魏仁浦起身准备告退。“朕听太平宫太监张规来报,说是昭圣太后染疾,你代朕前去探视,如果太后病情严重,速速报朕知晓。”郭威叮嘱道。“臣遵旨。”魏仁浦揖礼。李太后虽然明面上和官家和解了,但两个人的关系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郭威以今朝皇帝的身份去见前朝太后,也着实别扭尴尬,所以迄今为止再没踏进过太平宫一步。魏仁浦犹豫了下,拱手道:“再过两月就是中秋,官家可要召一批节镇将领入朝述职?”郭威淡淡一笑,魏仁浦言下之意,是问他能否召澶州柴荣入京。“不用了,下旨抚慰各地节镇就可。”郭威平静地说道。魏仁浦低头揖礼:“臣明白了。”目送魏仁浦走出阁房,郭威起身走到御案前,提笔蘸墨,稍微沉吟一会,在一张云龙金笺纸上疾书。写完,快速浏览一遍无误,郭威将金笺纸卷起塞入竹节筒,用火漆封口,盖上印戳。“传令武德司,飞马急递江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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