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开封和长沙的消息还未传回,朱秀反倒先等来李璟赐婚的旨意和封赏。瞧字迹,圣旨像是李璟亲笔写的,洋洋洒洒一大篇,先是把他大肆褒扬了一通,简直把他夸得天上仅有地下绝无,而后大笔一挥授给他一个从五品上朝请大夫的散官头衔,最后言明赐婚之意,命他和太傅千金周娘子于七月二十五日完婚。据说这日子是司天台新上任的台正算的。朱秀摇身一变,成了唐国朝廷正经八百的五品官。虽说目前只吃俸禄不领差遣,只是个虚授官,但也算是有了官身本品,只等他完婚,唐主李璟就会授予实职。朱秀大摇大摆入宫谢恩,然后打点行装带着一大家子搬进太傅府,当天夜里假意醉酒留宿,一家子就这么名正言顺住下了。江宁城里都在笑话,说是老太傅送了闺女还送宅子,还承包了亲家母和女婿一家的吃喝拉撒,真够冤得慌。朱秀不以为然,在太傅府住得心安理得。不过做戏做全套,朱秀假意托人四处打听,谁家宅院要出手转售,他打算盘下来修葺翻新,摆出一副要在江宁安家落户的架势。李璟听闻后让李从嘉带话,说是等朱秀成婚,领了实职差遣,到时候再根据安排,该赏官宅的,折成金银赏赐的,都会有。听那口气,李璟对他的任职已有安排,就等着公布了。朱秀专程入宫谢恩,扭扭捏捏地说自己想留在江宁,就算要外放地州任职,也希望皇帝开恩,等他新婚两月之后。李璟大笑,不以为忤逆,反倒很高兴,这说明朱秀当真有心留在江宁,不会再想着回开封。薛居正依然住在鸿胪寺,深居简出,谢绝一切来访,就连朱秀来探望也不见。李璟收到消息,说是朱秀和薛居正在鸿胪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此后朱秀再没踏入过鸿胪寺一步。往后几次朱秀入宫,言谈间提到大周皇帝郭威,只是用周主代称,相反对李璟一口一个陛下、官家叫得亲热。种种迹象表明,朱秀似乎已经绝了回开封的心思,准备安安心心留在江宁,做老太傅的东床快婿。太傅府是周家老宅,占地颇大,周敏、周剡各自有府邸,平时也带着妻儿另住,隔三差五回来一趟。偌大个太傅府,因为朱秀一家的入住热闹了不少。这日午后,朱秀一家坐在后园亭子里闲聊,摆上一小碟炒干的寒瓜子,放一瓮酸梅汤,要吃凉的就从冰鉴里取冰块。朱秀和朱武摆弄象棋,杨巧莲捧着一本崭新的《大唐西游记》插画版,有些费劲地为朱亮和朱芳讲解书中故事。杨巧莲识字有限,想要把一本志怪故事讲得绘声绘色难度不小。才讲到白虎岭上白骨女尸成精,朱亮就大声抗议,说杨巧莲讲的故事干涩无趣,不如小叔讲得好,强烈要求小叔来讲。朱秀假装没听见,杨巧莲讲得嗓子眼冒火,反倒还不受儿子待见,大为光火,不客气地在朱亮瓦片头上扇了几巴掌。朱亮忿忿不平,只能在老娘镇压下气鼓鼓地坐下听书。小家伙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多认字,早日能自己读书,不用再听老娘聒噪。“秀哥儿,这几日周娘子早晚各来打个招呼,除此外一整天不见人影,她可是嫌咱们住在府上搅了清静?”燃文吴友娣担忧道。朱秀捻着寒瓜子熟稔地放在门牙中间,咔一声嗑开,噗噗吐掉瓜壳,笑道:“娘莫要多想,新媳妇快过门,自然害羞。”吴友娣叹口气道:“周娘子长得俊,家世又好,人也贤惠,简直挑不出毛病,她若是能嫁给你,是咱朱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是、可是咱们一家老小住在人家府里,这哪是娶妻,跟入赘差不多....将来你平白矮了人家一头....”杨巧莲插嘴道:“也没见哪家入赘还带着老娘哥嫂的....”“谁说不是呢~”吴友娣满面愁容,“娘这心里是又高兴又害臊啊~”朱秀小兵过河昂首前进,瞥了眼专心致志的朱武:“兄长也觉得丢人?”朱武抓起几颗寒瓜子扔进嘴里咯嘣嚼碎,含糊道:“丢啥人....人家老太傅客客气气,府里吃喝不愁,好过着哩!”“嘿嘿!兄长和小弟想一块去了!”朱秀哈哈一笑。杨巧莲啐了口,笑骂道:“你哥俩一个德行,都不要这张脸皮。当年你哥求亲时,也是死赖在家里不走,最后还跟我爹喝了顿大酒....”朱武得意道:“能娶上媳妇就行,要啥脸皮....”杨巧莲白他一眼。朱秀饶有兴趣地看着哥嫂打情骂俏,他们夫妻这次也算苦尽甘来。吴友娣苦笑道:“这皇帝赐婚该怎么操办,娘是一点头绪没有....总之,往后呀,你可不能辜负周娘子。”朱武嚼着寒瓜子随口道:“娘你别瞎操心了,秀哥儿和那周娘子又不是真的要成亲....”话没说完,朱秀踢了他一脚,朱武自知失言,挠挠头讪笑。吴友娣大惊:“这是什么意思?”朱秀想了想道:“娘无需担心,这些事自有孩儿操持。娘和嫂嫂只需谨记,七月二十五,我即将和周娘子成亲。其他的事,谁问你们都一概不知。”吴友娣和杨巧莲面面相觑。朱秀担心到时候事情突变吓着她们,只得压低声道:“你们记住,我们最终是要回开封的,但是在此之前,一个字都不能向外透露,否则,我们全家将会有性命之忧!这次如果出事,没有人能够救我们。”严肃的语气让两个妇人大惊失色,朱秀只能好言抚慰。出逃计划还未定下,先给她们打预防针,以免到时候惊吓过度。正说着,太傅府管事朝前领路,李从嘉和徐铉联袂到访。朱秀急忙起身相迎。二人拜见过吴友娣,拉着朱秀走到一旁。“朱兄,我们有事要跟你说。”李从嘉胖脸严肃。徐铉紧盯着他:“文才可否借一步说话?”“你们这是?”朱秀讶然,“我们到老太傅的花圃里边走边聊。”周宗爱月季,花圃里多是此花。正值花期,鲜艳、饱满的花朵满园盛放,大多是玫红色、艳红色,偶有几盆粉白和淡黄,被周宗视若珍宝,摆放在花圃正中位置。徐铉和李从嘉一言不发,眉头紧皱,反倒是朱秀悠闲地负手走在前,见到有蜜蜂盘绕花朵,上前凑近观察。他二人不说话,朱秀倒也不急。李从嘉沉不住气,胖脸严肃地问道:“朱兄,为何要欺骗我父皇?”朱秀回头瞥他一眼,笑道:“何出此言?”李从嘉急了,“朱兄心系开封,根本就不会留在江宁,为何在我父皇面前表明投效之意,许诺留下?”朱秀故作惆怅地叹息一声:“我已经和周娘子定下亲事,只等成亲,便在江宁安家落户,此后一心一意为我大唐尽忠....”二人相视一眼,徐铉怒道:“事到临头你还不说实话?你和太子结下仇怨,就算现在你得陛下看重,将来太子登基,谁又能保你?你在江南没有根基,又怎会抛下在大周闯下的一切名爵地位投效大唐?依照你的性格和行事作风,这些理由根本说不通。你朱秀岂是为一区区美色就蒙蔽心智之人?”朱秀干咳一声,十分想说我还真就是这种人....朱秀沉默了,惨淡一笑:“如果不假意屈从,我只怕这辈子也走不出江宁。”李从嘉瞪大一双重瞳眼:“这么说,朱兄承认与周娘子成亲,假意投效全都是缓兵之计?”徐铉紧紧看着他。朱秀长叹口气,苦笑道:“二位都看出来了,我也就不再隐瞒。不错,我的确犯下欺君之罪,可你们知道我目下处境,这些都是不得已为之。小郡王是我知己兄弟,徐先生与我亦师亦友,但我也知道,你二位一个是大唐皇子,一个是唐主重臣,我不愿因我之故,连累你二人受唐主迁怒。所以只能选择向你们隐瞒。”朱秀长躬揖礼:“二位已经猜到我的意图,为免你们受牵连,现在就将我扭送入宫,在唐主面前揭发,及时与我划清界限,撇清你们与此事的关系....”李从嘉涨红脸:“朱兄、朱兄此言太过伤人!小弟岂是那种负义之徒?徐先生更不是!”徐铉叹口气:“此事重大,文才不该对我们隐瞒,应该把真实想法及时相告,也容我们仔细商量,拿出个万全之策。”朱秀眨眨眼:“二位当真不会告发我?”李从嘉生气道:“朱兄莫要小看人,我李从嘉宁死不肯出卖朋友!”徐铉苦笑道:“我们知道你若留下处境不妙,时刻面临太子威胁,就算你当真想留下,我们也会苦苦相劝。”“二位高义,朱秀铭记在心!”朱秀眼圈红红,声音哽咽,上身呈九十度弯折施礼。李从嘉也满脸动容地握住他的手:“只盼朱兄平安北归,今后你我各为其主,仍能不负朋友之谊!”徐铉捻须微笑:“朋友相交,贵在知心,无关立场。”“小郡王,徐先生....”朱秀感动了,眼睛有些湿润。这可不是刚才偷偷抠眼睛装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动。原本他们三人在泾州相识、结交,全都是朱秀一手设计出来的结果,更遑论朱秀还从徐家坑了三十万贯钱。没想到这二位实诚人当真把他当成了知己好友,来到江宁后更是不遗余力出手相助。朱秀看着他们,咧嘴一笑:“朋友之间不言谢,将来必有所报!”李从嘉摇晃脑袋:“今后若有机会,我也想去开封一游,到时候就得劳烦朱兄了。”“哈哈~好说!别说是开封城,就算你想入宫看看也行,顺道觐见我主陛下!”李从嘉一个激灵,使劲摇头道:“那还是算了,周主是统兵大将出身,杀伐狠厉,脾气可不像我父皇那般温和,一不小心说错话,我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下了。”徐铉捻须道:“某也想结识一众北朝豪雄,黑衣神算魏仁浦、忠孝节义高行周,世镇麟州、抗击契丹的折从阮老将军一家、九朝元老冯可道......这些名臣将帅的事迹,真令人心驰神往啊!”朱秀笑道:“还有大周第一好嗓子、枢密使王峻,据说此人歌喉婉转动听美妙如仙乐,唱起歌来难辨雌雄。”“呃~”徐铉愕然,“王峻还是算了,只恐是宋齐丘一流的人物。”李从嘉笑话道:“难怪朱兄总说王峻不待见你,谁叫你成天在背后编排人家。”朱秀撇嘴道:“就算我奉承巴结,王峻一样不会待见我。”王峻这家伙极力阻止柴荣回京,可见其内心有多不安分。朱秀早就被视作柴荣一党,天然与王峻站在对立面,他会待见自己,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文才今后回到开封,与王峻同朝为官,还是尽量与人为善,最起码保持表面和气,同僚之间不要闹得太僵。”徐铉嘱咐道,这也是他秉持的为官之道。朱秀倒也没反驳,笑呵呵地点头。徐铉出身世家,官宦生涯没有经历过太大风浪,更没有经历过改朝换代的凶险,许多想法其实在朱秀看来较为保守、甚至是天真。但这也说明徐铉骨子里是一位温文儒雅的君子,即便身处朝堂高位,也不失作为文人的浪漫。以他的性格才情,如果出身在太平盛世,遇上一位开明君主,必定是流芳百世的一代贤臣。可生在这天下动荡的大变革之际,他的许多才华将注定被埋没,一腔热血和美好希冀终将落空....朱秀心里默叹,希望徐铉无病无灾,安享长寿,活到天下一统之时。这样,才有可能不会辜负他一身才学....“文才啊,某想效仿你在泾州安定县推行的吏治下乡改革,可是计划罗列出来,推演时却遇到许多问题......”徐铉兴致勃勃地拉着朱秀坐到石桌旁,向他请教筹建乡镇府衙的问题。朱秀暗暗苦笑,不想打击他的热情和积极性,只得耐着性子与他讨论。自古皇权不下乡,安定县之所以能推行县—乡镇两级官署办公制度,根本原因是朱秀掌握了彰义军兵权,一面以强权弹压,一面又以盐利、税赋优惠为吸引力,软硬兼施,才让地方宗族势力妥协。徐铉当过农垦区首任镇长,自然知道吏治下乡,官府直接掌控地方的好处。现在他当了吏部尚书,又挂参知政事衔,有副相之称,就想照搬安定县那一套,在江南推行改革。这是注定不可能办成的事。江南官僚地主、世家勋贵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朝廷想跟他们争夺基层权力,必定会引起极大反弹。首先在朝廷里就不可能获得广泛支持。这种顶层设计的根本性改革,只有从最高权力入手,小范围、试点性改革,然后再一步步推广。可唐主李璟会在乎官府权力能不能直达田间地头吗?只要国库充盈,有钱有粮,朝廷统治稳定,李璟和唐国上层官僚贵族是不会在乎江南百姓死活的。所以徐铉想做的事不可能成功,只要唐国朝廷存在一天,这件事压根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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