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齐王府。回廊下,李景达杵一根青藤木杖走在前,步伐缓慢沉重,弓腰驼背,不时拿手帕掩嘴咳嗽。李从嘉和徐铉跟在他身后。“小六今日怎么想起来看四叔?”李景达偏头看了眼李从嘉,咳嗽两声,又对徐铉笑道:“还有徐尚书,你可是个大忙人,怎么得空过来?”李从嘉忙道:“上次在朝会见王叔身体欠佳,小侄一直心中挂念,今日正好无事,便和徐先生一同过府探望。”“呵呵,小六有心了。别担心,你四叔我大的能耐没有,这身子骨自小打熬得倒是不错....咳咳~”李景达掩嘴咳嗽,咳得满脸通红,脖颈青筋凸起,李从嘉赶紧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徐铉拱手道:“小郡王与徐某有要事禀报殿下,可否请殿下安排一间静室详谈。”李景达见他神情严肃,点点头道:“徐尚书请!”李景达嗓音音哑,只怕是长久咳嗽,嗓子都咳哑了。内宅书房,仆人奉上茶点后,李景达挥手让他们退下。“徐尚书有何要事,现在可以说了。”李景达拨动盖碗,小啜一口。徐铉和李从嘉相视一眼,道:“敢问殿下,这咳疾是何时发病的?”李景达想了想,苦笑道:“也就这半年时间。你们知道,我自幼习武,身子一向强健,寒冬腊月只穿一件单衣,也不会着凉。半年前在建武军,我和节度使何延锡前往天长山狩猎,回来后就一病不起。御医诊断的结论是,我这些年酒色过多,身体底子薄弱,又在天长山被寒邪之气侵染,以至于突发疾病....哼~这些混账东西,简直一派胡言!我府中只有王妃一人,孺人二人,这些可都是礼法规定,身为亲王所能拥有的合法侍妾。朝中一帮御史,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外室更不知有多少,有何资格说本王....”李景达越说越恼火,拍打椅子扶手,说到激动处咳嗽连连。李从嘉眨巴眼,小声道:“可是小侄听说,父皇接到太医署禀报后很生气,派宦官到齐王府,遣散了媵妾十二人....”“咳咳~”李景达脸色涨红,掩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咳~”徐铉也轻咳两声。“徐先生也患上咳疾了?”李从嘉惊讶地看着他。徐铉有些尴尬,一个劲递眼色。李从嘉似乎没有看懂,胖脸紧皱,很认真地对李景达道:“四叔,御医所言不无道理,女色过多容易伤身,还望四叔节制。”李景达气得直翻白眼,好个不懂事的小六子,不知道给他老叔留些面子。“咳咳~”徐铉端坐身子,急忙岔开话题:“御医所言是一方面,不过殿下可曾想过,突发咳疾或许并不是染病,而是有其他原因。”“此话何意?”李景达皱眉,满脸迷惑。徐铉凝重道:“下官略通医理,依下官看来,殿下面色除了长久染疾以至于气血虚弱,更像是中了剧毒。”“中毒?”李景达拔高嗓门,难以置信。徐铉沉声道:“殿下可曾派人检查过王府之内的衣食起居?特别是饮食,稍有不慎毒物入口,悔之晚矣。”李景达道:“王府起居皆由内官人打理,是个跟了我十来年的老太监,绝不会有问题。”“王府内宅厨工,譬如平时负责洗剥、筛检、蒸煮之人,还有几个掌勺主厨,四叔可曾一一审查过?”李从嘉问道。李景达惊讶地看着他,这个胖侄儿似乎对庖厨分工很熟悉。不过他堂堂亲王,哪有工夫亲自去调查一帮厨工?“未曾。”李景达哭笑不得,摇摇头。“王府内宅主厨皆为妇人,王妃有时也喜欢亲自动手,制作一些肉干糕点....”说到此,李景达突然感慨似的咂咂嘴,似乎对王妃偶尔几次下厨记忆深刻,表情十分耐人寻味。徐铉肃然道:“殿下千万不可大意。请殿下立即着手彻查王府所有仆从奴婢,侍卫宦官,凡是在王府伺候之人,一个都不可漏掉。”“这....”李景达犹豫是否有这个必要。他对王府中人一向厚待,大多数伺候的仆妇随从奴婢,都是从他军中旧部的家卷里挑选,不相信这些人会做出危害自己的事。“防患于未然,殿下还是彻查一番为好。”徐铉坚持道。“好吧....我这就吩咐心腹之人去办。”李景达似乎意识到什么,小六子和徐尚书这趟来,就是专门提醒他的。说完正事,李景达笑道:“小六,那朱秀从和州神不知鬼不觉出逃,当中可是有你相助?”李从嘉胖脸划过一丝慌乱,急忙否认道:“侄儿冤枉!朱秀欺君犯上,竟敢私自出逃,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侄儿怎敢枉顾国法,与逆犯同流合污!”李景达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不用紧张,就算这件事里有你插手,四叔我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向皇兄告你的状。”徐铉道:“殿下如何看待朱秀举家出逃一事?”李景达喝了口茶,不以为意:“逃便逃了,又能怎样。朱秀此人确有才干,只可惜心不在我大唐。强留无用,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放人家北归,反正于我唐国而言,又无损失。损失最重者莫过于周老太傅,自家闺女竟然被朱秀拐跑了,这件事说来倒也好笑荒唐....只不过究竟是朱秀拐跑的,还是人家小娘子自愿走的,谁也说不清....这朱秀回到开封,将来受到周主重用,老太傅平添一个周朝权贵女婿,倒也不亏....哈哈~照此说来,朱秀一家能够顺利出逃,老太傅有没有在背后相助,很难说啊....”徐铉和李从嘉相视震惊,李景达三言两语,竟然就把朱秀一家出逃一事的内情,说个八九不离十。也不知是他随口一说,还是早有分析。这个以刚直豪爽着称的齐王,对于朝局的嗅觉还是比较敏锐的。又叙谈片刻,徐铉和李从嘉起身告辞,李景达没有留他们用饭,派人送他们出府。在书房静坐一会,李景达找来王府管事太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阉宦。李景达对他耳语叮嘱一番,老太监低声问了几句,拱手告退。五日后,老太监拿着一份册子密报李景达。“殿下,内宅几个主厨里,唯有郑氏近段时间有些异样。”李景达没有接册子,澹澹道:“说吧。”老太监继续低声禀报:“郑氏是宣州南陵县人,与丈夫何武是同乡。何武原是王府亲帐卫兵,七年前跟随殿下出征闽国,战死于邵武。此后郑氏进入王府,一直在内宅灶房做工。三年前,王妃觉得她手艺不错,就提拔她为主厨之一....”听着老太监的汇报,李景达渐渐回忆起来。七年前他率军攻打邵武,遭遇闽国军队顽强抵抗,又差点被赶来支援的敌军合围,拼死冲杀才突破险境。而何武,一个老实木讷的汉子,他的王府亲帐兵,就是在那场战斗中战死的。“郑氏有何异样?”李景达语气发寒,一个在府中多年的仆妇,难道会是害他染疾的凶手?老太监低声道:“老奴发现,郑氏每个月告假三日,几乎都是在月末,而且每次都是去采石矶....”“嗯?”李景达觉察不对劲,警惕道:“她去采石矶作何?”采石矶位于江宁城西南,一来一去,留宿一晚恰好是三日工夫。采石矶是长江之上一处重要渡口,那里江岸广阔,地势平缓,江面宽广,水势平和,历来是长江江防的重要争夺地,朝廷派遣重兵屯驻。太平时节,采石矶渡口船帆遮天蔽日,往来商贾多不胜数,水道十分繁忙,因此也形成一座繁华的渡口小镇,比下游处的板桥店热闹太多。老太监再度奉上册子,低声道:“老奴派人跟踪,发现郑氏在采石矶与一男子幽会,此人名叫廖昌,乃是东宫卫率府军士....”李景达夺过册子迅速翻看,越看越发惊怒。这廖昌竟然是郑氏的娘家表兄,两人幽会竟然已有两三年之久,而且郑氏似乎还为廖昌偷偷生下孩儿。“老奴问过王妃身边的管事娘子,去岁七月,郑氏说老家父亲过世,要回去安葬老父,王妃许她半年时间,让她回去安顿后事....郑氏是年后回来的,从三月起,她每月都要去采石矶,每次回来都会携带包袱,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老太监语气幽幽。李景达恼怒咬牙,他府上的女厨工,竟然和东宫卫兵有染,要说是巧合,他绝对不会相信。“派人紧盯郑氏,等她下次从采石矶回来,当场拿下,仔细搜查,看看她究竟藏了什么秘密。”李景达厉喝。老太监道:“老奴遵命。再过几日就是月末,这两日郑氏应该会有动作,老奴会亲自盯紧她。”李景达想了想又道:“找个借口,让郑氏这几日离开内宅灶房,不要让她产生怀疑。”“殿下放心,老奴这就去办。”又过几日,已是七月末,郑氏从采石矶回来,踏入王府后门时,被几个恶狠狠的仆从摁翻在地,当场从她带回来的包袱里,搜出一包研磨成细分的不知名物品,闻着有些刺鼻,像是掺杂硫磺。老太监拿去给江宁城各大医馆鉴定,大夫都说此物剧毒,但只要每次用量小些,掺进食物里不易察觉,人体也不会有异样。只是过个一年半载,毒性累积,中毒之人必死无疑!李景达震怒不已,下令把郑氏秘密处死,同时严查王府中人,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又从王妃娘家调来一批奴婢,专门负责内宅起居饮食。郑氏临死前遭受酷刑,吐露出一切阴谋。不出所料,那些毒物就是她的相好,东宫卫率府军士廖昌给她的,他二人甚至已经悄悄成婚,郑氏所生的儿子就寄养在太子名下一处皇庄。太子对他二人许以重利,又拿儿子做要挟,郑氏自然乖乖就范。“李弘冀!你好狠毒!不讨还公道,我誓不罢休!”得知真相,李景达勃然大怒,在卧房之内拔剑斩断桉几。~~~寿州城,一处偏街客舍内。王令温扮作卖枣老农,住在底楼端头一间简陋房舍。朱秀渡河北上已有三日,想来已经进入大周地界,安全上没有太大问题,他也可以从容离开,回开封复命。不过今晨,王令温接到密报,说是寿州典签使杜夷有泄露机密军情的嫌疑。李弘冀率领除州兵对朱秀家卷穷追不舍,本就让他心中生疑,按照计划,他们本可以悄无声息地来到寿州汇合。怎会被一路围追堵截?害得第五都和武德司损兵折将。如果真是杜夷泄密,那就说得通了,只是杜夷就该千刀万剐。王令温派人秘密擒拿杜夷,一番严刑拷打,只等他招供。嘎吱一声,几个挑着箩筐的乡农推门而入。几只箩筐装满大枣,其中一人推翻一只箩筐,饱满的枣子滚落一地,从箩筐里倒出一个血人,正是杜夷。杜夷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细密却不致死的伤口布满全身,鲜血淋漓。“....使司、使司饶命!”杜夷趴在地上,艰难地朝王令温伸出手,声音嘶哑。王令温从地上捡起一颗枣子,随手擦擦放嘴里,卡察一口咬碎,枣子十分清脆可口。王令温面无表情,听着手下人汇报审问情况。“嘿嘿~王峻的手未免伸长了些,连武德司也想管管。”王令温冷笑,“说吧,王峻派来与你接触之人是谁?”满脸血污的杜夷有气无力地道:“属下、属下只知道他姓陶,以前、以前似乎在朱侯爷麾下效力过....”王令温想了想,点点头,站起身往外走:“别弄得太脏,尽快出城再说。”杜夷肿成一条缝的眼皮流露惊恐:“使司饶命啊!”很快,房舍里传出一声闷哼,几人收拾干净,挑起装满枣子的箩筐,随王令温出城。与此同时,寿州城主街,一间名为昌兴货行的商铺张灯结彩,东主是个叫作查桧的年轻人,穿一身崭新绸袍,正满脸堆笑地挨家挨户拜访邻里,送上一份小礼物,同街商铺的掌柜都说他伶俐懂事,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东主,俺都打听好了,清淮军里的确有个叫做郑冲的,却只是个小小队正,听说是上个月才招募入伍的。”爆竹间隙,货行堂倌找到查桧,凑近耳边大声禀报。查桧笑道:“你给我看好此人,等他升任都头时,咱们就去拜访拜访。”堂倌觉得很奇怪,东主要跟当官的拉关系套近乎,有大把人选,为何非得盯住这个郑冲?堂倌也是板桥店人,一心想巴结东主,好在新开业的昌兴货行站稳脚跟,不敢质疑东主的吩咐,拍着胸脯大声道:“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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