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之的车队从幽州城出发,路过大名府的时候,顺道视察了一番如火如荼的建设。
大名府的建设,是李申之打造的一个样板工程,因为这里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
之前的大名府是荒芜的,正因为如此,省却了许多拆迁和整地的麻烦。
如今的大名府,是李申之所辖势力的交通要道。南北连接着幽州府和应天府,东西连接着山东与山西。
短短一年的功夫,硬是建成了一座繁华远超临安的城市。
当然,若是单论百姓的财富程度,大名府比起临安府远远不如。
但若是单论老百姓生活的便利程度,不只临安府无法与大名府相比,就连应天府和幽州城都难望其项背。
以至于李申之一度产生了迁都大名府的想法。
可惜南宋还未收服,西面和北面战事依然未停,现在谈建都迁都,还为时尚早。
大名府作为样板城来建设,先进的同时也会暴露出许多的问题,等把这些积累起来的问题解决掉之后,或许可以建设一个更好的京城。
车队到达应天府之后,在这里停留了半个月。
继续南下就是南宋的地盘了,过境之前需要一次彻底的休整。
二来李申之与张浚认真的探讨了一番未来的局面。连番的彻夜长谈,张浚的白头发增添了不少。
继续南下之时,朱熹强烈申请加入车队,李申之秒准。
一路舟车劳顿自不必提,无非是让众人更加想念在大名府坐铁轨车的感觉。
好在沿途州县均有地方长官和乡绅夹道款待,也算是体验了一场高规格的待遇。
毕竟人上人的感觉,不是金钱和科技可以衡量的。
当李申之的车队距离临安城还有三十里时,目光所及之地隐约可以看到天子的伞盖。
伞盖之后,朝中重臣倾巢而出。
赵士褭、韩世忠、张俊、李光、范同并排站立。
再往后分列两排人,左面一排为首站着李经,也就是李申之的二叔,再往后站着陆游,太学的教授和一众学者,右面一排为首站着赵不凡,也就是赵士褭的儿子,再往后则是唐婉,以及一众儒商模样的人。
李申之车队庞大,滚滚烟尘早已荡起数丈之高。穿梭的探子不停地报告着李申之与临安城的距离。
等候的众人早已开始纷纷议论。
范同砸吧了下嘴巴,隔着李光与张俊打趣道:“申之待会过来,定要与官家一阵寒暄,然后二人定会携手同行。”
“这是自然,官家与申之从小相交甚厚,申之对官家宠爱有加,官家对申之更是心向往之。”张俊附和着。
范同仿佛想到了好笑的事情,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那你说待会二人同乘一车,是乘申之的马车,还是乘官家的马车?”
此话一出,几个老相公纷纷转头看向了范同。
这是什么逻辑鬼才,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出这么个难题。
坐谁的车,看似很小的问题,但是在相公们的眼里便是天大的问题。
朋友之间自然无所谓,你来我往的,怎么都好说。
但是国体之间,稍有不慎便会闹出天大的笑话,甚至于让自己一方在外交中处于十分被动之地位。
当然,南宋第一任皇帝赵构闹出的笑话也不少。
赵昚的马车,代表着天子的座驾。而李申之的马车,代表着臣子。
到时候这俩人坐在马车里相谈甚欢,那么该谁的马车先进城?
他们这帮大宋朝的臣子们,又该跟在哪辆马车的后面?
李申之坐上了赵昚的马车,自然皆大欢喜。
若是赵昚坐上了李申之的马车,他们又跟在李申之马车之后,那岂不是尊李申之而贬赵昚了?
韩世忠说道:“不论是官家坐申之的马车,还是申之坐官家的马车,都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到时候他们坐哪个马车,咱们就跟哪个马车。”
军旅出身的韩世忠最重实际。虽然在枢密院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之后有了不少长进,到底耍不过读书人心里的弯弯绕。
范同附和道:“张相公,你怎么打算?咱们几个怎么着也得走在一处吧。”
他们几个是朝廷重臣,要跟哪个马车便都跟着哪个马车。
若是几个老相公们走散了,第二天还不知道要被临安城的茶馆说书的编排成什么样呢。
张俊说道:“你们朝哪走,我就跟着你们走。”
最会浑水摸鱼的张俊,只对金钱感兴趣。至于站队么,只要站在人多的一方就行。若是两边势均力敌,那就站在有皇帝的一边。
赵士褭相对稳重一些,没有接范同的话题,而是征询起了李光的意见:“李相是何打算?”
李光是他们几个中最重原则之人,最重礼数之人,也是最教条之人。
面对这种事关大体的局势,若是事先没有征询李光的意见就贸然行事,说不得要被李光驳个面红耳赤。
果不其然,李光目视前方,语气笃定地说道:“申之当坐官家之车。”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问题变得有些棘手了。
赵士褭再试探着问道:“若是官家下车,主动走上李申之的马车呢?”
李光依然不动声色,说道:“那老夫就请他们下车,坐上官家之车。”
赵士褭不禁心中一紧,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搞不好这一场欢迎仪式,真的要让李光给闹出一些不愉快。
其余几个相公心中都有同感。
范同接着赵士褭的话,问道:“若是官家不下车呢?”
李光整了整衣冠,正义凛然道:“那老夫就跪在地上,直到他们下车为止。”
赵士褭哀叹一声,不再发言,默默在心中盘算着计划。
宗室出身的他,最是在乎场面的和谐,不愿意发生这种冲突。
可偏偏其余几个相公对此事都有些漠不关心。
范同就是典型的看热闹不怕事大。他若不提这个话题,待会官家真上了李申之的马车,那李光未必能想出如此决绝的应对之策。
可他范同偏偏说了,还是在这种场合说了出来,这就给了李光心中的正义感升华的机会,紧接着就被殉道的情感支配了头脑。
此时再来说服李光,已然是不可能之事。
再看韩世忠和张俊,两人的态度都是模棱两可,怎么都行。
至于李光跪不跪,他们更是不在乎,他们相信凭借李申之和官家的智慧,一定能化解这个难题。
甚至于韩世忠更相信,李申之会向李光的执拗屈服,所以他们没什么好担心的。
试想一下,李申之与赵昚在自己的马车上相谈甚欢,突然蹦出一个人,非要让他换马车,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换不换马车,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但是被人逼着换马车,就不再是一件小事了。
往小了说,这是面子问题。往大了说,这是尊严问题。
尤其是涉及到国体尊严,闹出人命都不稀罕。
只有赵士褭在默默地祈祷,希望赵昚率先发出邀请,李申之顺理成章地坐到官家的马车里。
“莫不是赵昚亲自来迎接?”李申之喃喃自语。
不多时,前方哨探回报,果真是赵昚设下亭子,亲自迎接李申之车队的到来。
饶是经历过许多风浪的李申之,此时此刻仍不免感到心里紧张。
以往面对的种种局面,李申之是一名挑战者,他知道自己的长处,也知道对方的漏洞,以自己之所长攻对方之所漏,是他无往而不胜的秘籍。
而现在,他没有了敌人。
或许有敌人,但是这个敌人无所不在,是个无形的敌人。
他也没有了朋友。
亦或者,朋友就是敌人,敌人也是朋友。
乡绅是朋友吗?他们跟在皇帝赵昚身边,满面喜色地迎接着自己,当然是朋友了。
可是在未来,李申之对基层改革的时候,这些享有既有特权的乡绅们会成为他最大的绊脚石。
那么乡绅就变成了敌人吗?更不是。李申之需要团结一批进步人士,也就是这些乡绅中能接受先进思想的人,来推进他的改革。
朋友与敌人,既在这些乡绅们的一念之间,更在于李申之的一念之间。
改革必定是要打破旧有的规则,建立新的规则。
社会制度的每一次进化,就是一次版本更新。
一代补丁一代神,是自古颠扑不破的道理。
有宋以来的版本,乡绅得以超神,并不是什么坏事。
只要对乡绅们读书的方向进行适当的引导,这些帝国的核心阶级,便会如中产一般,源源不断地给帝国输送优秀的人才。
连绵不绝涌现的人才,才是一个国家兴盛的关键。
最根本的制度,应当是给真正的人才出头之地,而将那些尸位素餐之人打落凡间。
一旦阶级固化开始,社会的上层只有食利阶层,那么距离亡国便不远了。
南宋之所以还能延续一百五十年,正是因为一场动乱打破了旧有的食利阶层,大量有能力的人通过国家的选拔渠道进入到上层,为行将就木的帝国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这些新鲜血液还没有彻底融入南宋的身体,他们都是李申之可以团结的对象。
想到这里,李申之仿佛重新找回了信心,与人斗的信心。
李申之与赵昚二人,相距数里还未见面,精神上早已有了数十次的交流,双方的随行人员也都紧张了起来。
举旗子的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把旗杆紧紧地顶在了腰上,竭尽全力地竖直旗子没有一点晃动,赶车的也使出浑身解数让马走着直线,两个轮胎不偏不倚地卡在车辙子里。
不多时,李申之的车队进入到了赵昚的视线。
赵昚见到车队的影子,慌忙从手边抓起一副望远镜,朝着李申之来的方向张望了起来。
烟尘遮蔽,赵昚便命人赶紧往路上铺洒细沙,再薄薄洒上一层水,这样既不会起灰尘,也没有泥泞。
有树木舟桥遮挡视线,赵昚不舍得砍树拆桥,便爬到自己的马车顶上朝远处张望,把周围的御林军吓得够呛。
直到看清楚了同样拿着望远镜的李申之,二镜对视,两人嘴角最大角度的上扬,同时挥手向着对方示意。
赵昚甚至能从李申之的口型中读出:“官家快下来,小心点。”
喜出望外的赵昚把望远镜扔给身边的侍卫,单手撑着马车顶直接跳了下来,拔腿就朝着李申之的车队跑。
他是想跑过去亲自迎接。
这一幕把赵士褭吓得心都要跳了出来。
赵昚这一跑,那可不就是奔着李申之去了。等到了李申之的车队,岂不是顺理成章地要上李申之的马车。
到时候二人坐着马车到来,看到跪在地上的李光逼迫二人换车,想想都感到头皮发麻。
一想到此,赵士褭抬腿就要跟上赵昚跑过去,想提前化解矛盾。
不料被韩世忠一把抓住小臂,指了指李申之的方向,朝他轻摇了摇头。
远处的李申之见到赵昚跳下马车跑了过来,不敢怠慢,也赶紧朝马车上跳了下来,朝着赵昚的方向跑了过来。
还没跑两步,就遇到了尴尬的情形,他跑的速度好像并不比马车快多少。
然而跑都跑了,在中途回到马车之上,怎么看都有些尴尬。
两人此时距离还有三里之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不巧的是二人都穿着朝服,跑起来就有诸多不便。
还是范同眼色快,赶紧从侍卫那里牵了一匹马,撒开腿跑了过来,把马递给了赵昚。
赵昚接过马缰绳,大叫了三声“好”,踩着范同的肩膀跳上了马背,朝着李申之狂奔而去。
李申之见状,心中默默给范同点了个赞,也从身边接过一根缰绳,骑马朝赵昚奔跑而来。
不多时,二人便在路中相遇。
不管是赵昚,还是李申之,他们早就知道了对方的行程和位置,还是不得不作出一副样子来。
既是互相之间的尊重,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作为帝国地位最高的两个人,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是天下人效仿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