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大年夜,但凡家里不是饿到揭不开锅的总得要洗洗刷刷,把房子打扫干净,被褥、棉服晾晒一番,再贴个新的窗户纸。
多少有些剩余的,总还会寻换点红纸剪个窗花贴上沾点喜庆气息。稍稍宽裕些的还能挂上个新灯笼,再买换些染过色的新布给家人做件新衣服。
今年除夕的大明京师就比较平淡了,扈从上皇北征战败的气氛在这个除夕再次笼罩在人们心中。
三十万精锐官军,二十万民夫,京城里官宦勋贵几乎家家有人折损,北直隶百姓哭声不绝。
禁宫中也只是简单洒扫了一番,喜庆灯笼什么的更是绝对没人敢提这茬。就连赏钱,也只是皇帝陛下吩咐下来说众人辛苦了每人多发了一份月钱,上皇太后和皇太后宫里的给了三份月钱。
这点赏赐对于最最底下的宫人们来说还说得过去,对于高品内侍就根本不够看了。往日里,贵人们随手赏下来的银钱都不只这么点数,这算个啥呀?
可这个时候没人敢有半点不满意,之前没能有机会陪着上皇北征还感觉是不是不得宠,失了份上进的机会。现在,呵呵~空出来的位置有机会攀下手试一试了。
虽然新皇帝对于很多人事空缺都没有马上安排人事任命,不过这坑总得有萝卜填进去的。只要空着,就都还有机会的。
至于那两宫,气氛着实一日不如一日。
老太太宫里这几日受罚的人可不在少数,大家没事都绕着走。就算有事,也是恨不得就在门外躲着那两位主就能办妥了飞也似的跑开。
有消息传出来,皇帝陛下小年夜那日本来是要在皇后宫里歇下的,不知因何事恼了后便独自回了乾清宫安歇。而皇后那边听到有传御医的呼声,然后又没了消息。
年三十了,按礼在京的百官皇亲都是要来宫里请安的,可皇帝陛下早就下旨免了百官朝贺。
辰初时内阁诸位大学士,六部尚书、左侍郎,三司主官并在京各勋戚入朝觐见了皇帝陛下后,一同见了两宫。
巳时中时太后便见过众人,在保和殿赐下御宴。席间陛下几乎未曾出言,只是看着内侍将御膳给大家分食掉。
要说完全没说话也不对,期间陛下说了一句开场白:“如今天下多事,今年御宴过简了,来年与众卿一同给上皇太后、皇太后好好贺一贺。”便低头自顾自用起膳食再不说话。
上皇太后、皇太后简单用了两口便转回后面去了,本以为皇帝陛下会邀饮几杯,结果也只是感谢了大家的辛劳负出,并且承诺会在来年情况好转时一一补偿众人。
按照以往套路,百官免不了还要表示一下谦逊,再自贬一下。结果皇帝陛下不按套路出牌,止住了众人,带头与自己面前的那碗米饭较上了劲。
见皇帝没有说话的兴致,众臣们稍稍意思了一下也就一起告退了。
待众臣散去,朱祁钰自己领着皇后、贵妃一同再次给上皇太后、皇太后请安。
说是请安,但皇帝陛下那阴鸷的眼神让人看着心里发麻。
“早听说兄嫂夫妻情深,自大兄北狩之时皇嫂便整日以泪洗面,由日到夜。”话是跟自己大嫂说的,可眼神却盯着自己那位大母:“祁钰不才,受大兄所托为京城留守,受太后懿旨监国暂御百官。虽奉旨登基亦未敢忘却兄嫂往日照拂,今日与皇嫂一言绝非开解。”
之前让汪氏多次来宽慰皇嫂钱氏时可真是宽慰,两人都是深受封建禁锢式女德教育的,实在也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如果不是朱祁钰之前教汪氏激将法才稳住钱氏心神,这会她该瞎了只眼,残了条腿了。
“大兄必然无虞。”朱祁钰说这个话,可不是宽慰人。
“若京城为达贼所破,大兄恐被加害。我等只怕也难逃厄运。如今达贼败退,大兄于贼虏——有用!”朱祁钰做为紫禁城里现在唯一的男性,声音显得尤为雄厚。
一句人留着对于瓦剌有用,自然是比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要靠谱多了。
“太常寺少卿赵荣,右通政王复二人往紫荆关见大兄。复命时称大兄身旁得用的太监喜宁叛了达子,原本朝廷并不十分相信,日前又有忠勇伯把台麾下将领安猛哥及两个喜宁的家人被边关所获。”
“据三人交代,喜宁降了也先不说,还给也先出谋划策,这也正是大兄必定安然无恙的原由。”
听到朱祁钰重提赵荣、王复二人的紫荆关之行,孙、钱二人又是泪如雨下。当时被安排做背锅侠的李永昌每日一报,紫荆关发生的大小事宜宫里早就知道了清清楚楚。
太上皇帝朱祁镇被一群混身散发着羊膻味,终年不洗澡的臭达子包围着,日夜盼着能回到大明的心态早就被传了回来。就为这,孙、钱二人还将朱祁钰“孝敬”的不知道多少金佛、玉菩萨又打了包准备送去塞北。
“二弟…皇帝陛下为什么说喜宁叛明反而是上皇无虞的保证呢?”钱氏忍不住问到。
“无他。就因为安猛哥等三人告知是喜宁劝降了他们,而且当着他们的面给也先谋划大明江山。”这一点其实很好理解。
没读过书不代表蠢,很多人都没读过书反而成就了大事。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就是个纯粹文盲,可他打下了几乎整个欧亚大陆,灭国无数。被他宰掉的文化人就不在少数,被他祸祸掉的良家女眷论起文化知识都不知道甩了铁木真多少个服务区那么远。但是铁木真经过苦难生活的磨难从中学习、成长,最终在生活中自学成才,成了一代军事大家。
再看大明开国皇帝朱重八,乞丐、僧人出身,实际上也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可是学识再高的不也得给他打工嘛!
但是历史知识明显喜宁比也先知道的多,所以在也先军中起到军师作用的喜宁一定会跟也先讲宋朝的故事。也许还会讲下大明朝的建文朝“靖难”和宣德朝平汉王叛乱的故事。
最容易攻破大明朝的方法就是让大明朝有两个皇帝,让大明朝自己内乱。
“哗……叭!”听完朱祁钰的解释,一个茶碗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皇帝……陛下,如今我等只求上皇能平安归来,余者一概不知。”听完这段话,钱氏多少也能判断出真实性,只是更害怕朱祁钰借着瓦剌的人弄死自己那可怜的夫君。
“皇嫂哪里话,大兄必然会平……大兄必然会归来的。”本想说朱祁镇会平安回来的,在看到孙太后眼角抽搐那一下,朱祁钰改变了说词。
“土木堡有大明数十万灵魂,必然会保佑大兄归来的。”说土木堡的五十万被朱祁镇、王振两个蠢货坑死的冤魂会找他们两个索命反而更容易让人相信一些,保佑坑死自己的皇帝?呵呵……
听到朱祁钰这么一说,钱氏身子一软跌到在地。内侍免不了又是忙不迭的一阵忙乱。
“扶朕皇嫂坐到软榻上好了,朕与太后、皇嫂再叙会话,你们远些侍候。”朱祁钰发话了,声音冷冷的,就像屋外的寒风和皑皑冰雪一般。
若是在往前,朱祁钰在太后宫里就算不是鹌鹑也不过是提线木偶一般的人物。太后眼前当红的侍女、宦官都能轻松招呼那个郕王殿下东西转。
现在嘛…听到朱祁钰发号施令,众人止住了手脚又齐齐看看太后,孙太后没有反应。再看看已经是皇帝的朱祁钰,只是皇帝陛下面无表情正冷眼看着太后,眼神中毫无敬意。
一时间,众人僵住了。
“还不去,等我差遣人来仗毙你们吗?”朱祁钰再次发出指令,声音冷到像是冰窟里传出来的一般,比屋外的寒风还冷。
再看太后还是没有任何表示,内侍们交换一下眼神,只好轻声向孙太后询问道:“太后,奴才们……”
“来人,传御马监腾骧四卫营将这群没用的废物尽数押了。”
“陛下……”汪氏甩开拉住她的杭氏出声道:“这里是太后寝宫,本该太后作主。何况……”
“叭”一记脆响打在汪皇后脸上。
“看样子上次那一巴掌还不够,不是说汪氏女熟读女德吗?还搞不清楚在夫君面前该保持什么样的态度吗?”朱祁钰的话坐实了宫里的传闻。
汪皇后被打,皇帝谕旨要调御马监的军队入宫清理“不当用”的奴才,宫人们腿已经不自觉地抖动起来。这种抖动不是天寒畏冷,而是恐怕到心寒引起的。
这是景泰皇帝要对太后动手了吗?他就不怕招来非议?朝廷大臣们能同意?
大臣们怕是不同意也来不及反对了,内宫调动御马监只是顷刻之间就能到。等朝臣们去而复返,怕是黄花菜都凉透了…不不不,是血都凉透了。
御马监?皇帝已经彻底掌握了御马监了?
自从景泰爷登基后就一直在搞整顿,动的都宫里大伴当的利益。就算前些时日传出要裁撤的消息,皇帝都给出了妥善地解决方案。
分批裁撤,老的、体弱的只要愿意回乡的都就近安排田地、商铺供谋生用。大家伙为什么进宫里来?不就是在外头实在活不下去了这才忍着痛给自己来那么一下子的。
在宫里这么些年还没混出个名堂来的,也混不出来了,不如早些领了赏赐返乡。朝廷给的生路虽然不是把田地房铺给了自己,但只要活一天就能占着用一天,多少人都怀着这个心思能早些放出宫去呢!
就这,怕是底层的宫人们都已经心向皇爷爷了。这些日子,这位皇爷爷还时不时的关注下奴才们平日里的衣食。
前些日子就被查到给奴才们的膳食是冷的,几个厨役被罚没家财不说还被吊起来那一通打。皮开肉绽的让人挑了让所有的厨役都看了个遍。
如今膳房里也搞裁撤,有想留下的当心丢了差使,再也不会给下人们冷的馊的对付了。
御马监如今掌握在提督太监刘永诚手里,那可是跟着高祖文皇帝领军征战冲过达子军阵的杀才。如果刘永诚已经彻底倒向了皇帝陛下,那么当然是可以在瞬息之间拿下宫里的所有力量。
“刘永诚……”太后牙齿咬出了咯吱咯吱响的声音,终于喘着粗气恶狠狠说道:“一群没用的废物,还愣着干什么?”
内侍们这才如蒙大赦一般轻手轻脚抬扶着钱氏安置到里屋软榻上,虽然只是三、两句话,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众人却是恍如隔世了一般。
好险,逃过一劫,但是孙氏已经彻底败给了这个庶子了。
“还不给皇帝搬个锦凳过来,这是要让皇帝陛下跪着说话吗?”
没有理会孙太后这种泼妇一样的骂街行为,假装听不懂就是了。都已经是个失势的老太太,再也没有了当年算计胡皇后那种春风得意的劲头,何必计较这一两句口舌之利。
朱祁钰冷哼一声道:“好叫大母与大嫂知道,祁钰有信心也有决心一定会迎回大兄。”
迎回是真的要迎回来,但是没说活的还是死的。虽然自己真不好安排下手弄死大兄,但内心中还是希望是死的回来。能省太多事情了。
听到朱祁钰称自己为“大母”,孙太后身子一震。自己名义上算是朱祁钰大母,可这是民间的称谓,岂有以太后之尊受了民间这种称呼的道理。
正要发作,就听到朱祁钰提到一定能迎回太上皇帝朱祁镇,于是耐着性子问道:“哦,却不知皇帝陛下如何这般肯定便能迎回来?”
“无他。唯我非大兄耳。”
骂娘,绝对是骂娘,而且贼难听那种。孙太后气到全身发抖,像是筛糠那种抖动。
看到把孙太后气到差不多了,朱祁钰又以温文如玉的形象笑咪咪朝孙太后说道:“也先之所以敢大举南侵,所凭借的不过是蒙古这两年白灾严重,很多牧人都没了活路只能向南求活。”
“又因为整个正统年间,也先已经完成了对大明朝北部羁縻部族的吞并。自西北哈密到东北海西野人(海西女真)已经尽数投靠了也先,这一切说起来也先还要感谢大兄,又怎么好意思加害大兄呢?”
这是翻旧账骂娘,比之前更可恶。不过孙太后在宫里熬的年头比朱祁钰年龄都大,什么大阵仗没见过,很快恢复了平静。
“朕自登基以来调兵遣将,重用正统朝被贬谪、待审待判或不为用的臣子,仅仅一个月时间便能在北部边境痛击也先精装骑军。居庸、紫荆两关斩达贼逾万,尔后谕杨洪等将出兵征伐不臣收大宁卫北部牧场,再命石亨征哈密破其城夺牛羊马驼无算。”
“西北诸卫望风臣服,这已经动摇了达贼南下的根本。塞北部族中拿到粮食布匹茶盐的会避免与大明交恶,没有拿到的部族会害怕遭到报复而不敢直面大明。也先,组织不起下一次南犯的大军了。”
“朕,做得比大兄好。朕,不过一个月时间就已经破坏了也先在北部各部族之间的控制关系。没有了紧挨大明的各部族支持,也先只能必变对大明的态度。”
“明年,达贼一定会再次遣使来大明朝贡。那时候,大兄也就要回来了……带着五十万随征军民的忠魂。”
朱祁钰话音落下,已经慢慢回转过来被人掺扶着走出内室的钱氏正听了满满一耳,顿时泪流满面。
“咳……”而朱祁钰提到那五十万忠魂再一次刺激了孙太后,一口气没喘匀,竟是背了过去。
太后宫里呼天喊地的传御医、掐人中时,朱祁钰已经拽着汪氏在前,杭氏及随人跟在后面离开了太后寝宫。
出了太后寝宫,汪氏一把甩开朱祁钰的手,气呼呼的厉声指责朱祁钰言行无礼不尊法度。
听到汪氏这么生气的态度,看见太后宫里人像躲瘟神一般缩了回去,朱祁钰也不答话。轻笑了一声,朝杭氏勾勾手指头就率先慢悠悠往回走去。
杭氏打发了随人,紧走几步拽着汪追赶朱祁钰,还轻声在在汪氏耳旁夸赞汪氏好福气。
“皇后姐姐忒错怪爷了,有些事情爷都不让跟姐姐说。今日姐姐作态早就被爷算计了,只是不自知而已。”
“你说什么?”汪氏瞪大了不敢相信的眼神。
“边走边说。”朱祁钰转过身,停下脚步等两人走近后说道:“这些事情我希望你一辈子不知道,我也就不解释了,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且过几日轻快日子,大兄短不过半载,长不过一年,必然回返。”说罢,也不再与汪氏多做解释,扶着步态轻盈的杭氏便安步当车走回宫去,留下汪氏在后面不满地大声追问。
身后,太后寝宫门后,有个脑袋探出来一点又快速收了回去,然后又露出一截……
《景泰实录》:
正统十四年十二月三十日,上皇太后、皇太后迁居南苑。是日,后迁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