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尽是笑脸,甚至有人专门停下来邀请江朝欢去赴宴,殷勤恭敬与从前的轻慢嫌恶大不相同。江朝欢沉吟不语,随着人流走去。
直到转过一处假山,与鹤松石撞上,他才在对方的刻意讨好中明白其中内情——顾襄领受秘密任务远走一月,现在是功成而返。至于他,两日前一人挑了崆峒九老,叫江湖上沸沸扬扬,人人自危,据说教主很是赞赏。现在二人凯旋而归,甚至传出了风声,教主将会择良辰吉日,为顾襄和他赐婚。
江朝欢心内震惊之至,但面上仍是沉郁无波,瞥了鹤松石一眼,便扔下他快步走向了钧天殿。
入冬来的景色与每年这个时候没什么不同,是他已经熟悉得无需看视的路径。他本应畅行无阻,很快赶到。
但这次,他的心慌地比每一次折红英发作都要剧烈。在他看到钧天殿直拔云天的戗脊时已虚软得无力迈步。
……君山大会,功败垂成,一切努力皆付之东流,教坊仅存的几人和任瑶岸也赍志而殁。
多年执着化为泡影,只留下满目疮痍,虽有万般不甘,但他不曾后悔。因为这个结局本就是他能预计到的其中一个。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料想中最坏的还要好一点。
比如丐帮帮主之位最后落在了嵇无风头上;比如谢酽虽然陷入疯狂,但至少还活着;比如顾云天受伤甚重,一个月来闭关连云峰,不曾现身;比如不知为何,顾云天会在撤离君山前专程上了峰顶,为他拔除折红英,并放过了嵇盈风……
比如,在揭开二十年前那一夜真相后,顾襄便心灰意冷,决然离去,从此脱离了这只有杀戮、利用与欺骗的生活。
而顾云天此次元气大伤,无暇他顾,这一个月,足够她走得很远,重新开始自由的、不为任何人掌控的人生。
只是……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他只想立刻冲到她面前,问她为什么回到这个地方,为什么明明知道了一切都是假象,还要继续为别人所驱使,替别人去卖命?
但他一步也迈不出去,一句也说不出口——骗她的、负她的,他也不遑多让。他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再去指点、干涉她的人生?
他死死按着心口,几乎站立不住。一只黑猫从他脚背上踩过,又停下来幽幽瞪着他,仿佛也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不归,过来。”
一道温婉女声在身后响起,那猫嗖地跑了过去,只见抱起了黑猫端然走近的,是近来也未曾露过面的顾柔。
“大小姐又换了只猫?”江朝欢咽下喉中血腥味,勉强提气开口。
往日顾柔常抱着的,是鹤松石送的那只灰斑白猫,可没想到顾柔淡淡一笑,道:“一直是不归啊……只是,我给它染成了黑色而已。”
顾柔边说边放下黑猫,从他身边越过:“说来奇怪,就算是我不喜欢了的东西,我也总是舍不得扔,毕竟用得顺手了……把它变成合我心意的样子,也比新来的好,不是吗?”
说着,她自顾自地往钧天殿而去,只留下了一句话:“教主有要事宣布,江护法还是快些过去吧。”
随着她话音散落,周遭景象又晦暗阴沉了几分。江朝欢只觉无比烦恶,半晌,还是强忍不适,跟了上去。
钧天殿中人满为患,而他在熙熙攘攘之中还是第一眼捕捉到了那个阔别月余的身影。
她高坐在西侧首座,身量容貌没什么变化,只有身上刚刚积攒起来的那点生动与热忱消散了,顾盼之间,又回到了二人相熟之前那个冷傲偏执的二小姐的样子。甚至,更加疏冷而难以接近。
他蓦地心跳一滞,停下脚步,一时竟不敢上前。
然而,顾襄似有感应般,回过头来遥遥一望,霎时与他四目相接,将一切来不及伪装的面具击碎。
二人隔着茫茫众人,长久对视,似乎凝驻了奔流的时间。其实却只是忽忽一瞬,那人已移开目光,应付如常,只有江朝欢心如刀绞,茫然失措……
顾襄的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责怪、没有喜悦、亦没有思念……是那样陌生而冰冷,就好像是在看一块地砖、一只灯笼,既无法触动她半点情愫,也不会在她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觥筹交错直至天晚,顾云天也并未出现。就在江朝欢再也坐不住,想要退席离开之时,顾柔却走上了高台主座。
她看了眼被众人簇拥着的顾襄,和对面与顾襄毫无交流的江朝欢,开口道:“教主旨意,钧天右使和幽天护法此次立下大功,无甚可赏,而你们二人既早生情愫,又年岁相当,不如为你们订立婚约,择日完婚。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话一出口,众人哄然唱和。顾襄不是顾云天亲生一事,已人尽皆知。她又在君山大会决然出走,教中人人都以为从此不再有什么二小姐,而将迎来新少主。
然而,这一个月来教主并未遣人找寻谢酽,反倒是顾襄风光而归。教主仍呼其女儿,顾柔仍称其姐妹,与从前毫无区别。风向如此,自然谁也不敢提那场换子隐秘。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随着中秋落幕被埋葬在君山之下。
而如今,教主果然又为顾襄赐婚,可见无论谢酽回不回教,顾襄的地位都不会受到影响。这下,所有人都见风使舵,比从前更卖力讨好于她。
而顾柔此番言语,说是询问,实则哪有回寰余地,又怎么可能有人敢拒绝。于是,四下尽是恭喜之声,哄和之色,几乎就要将两人送入洞房。
然而,没人想到的一种可能发生了——顾襄还没表态,江朝欢竟先开口断然回绝了。
一时殿中尴尬地静默下来,偷眼看顾襄时,却见她仍面色疏淡,并没什么反应,而顾柔慢慢地抚摸着怀中黑猫的背毛,似笑非笑地望着江朝欢,道:“既然江护法不愿,我也只能回禀教主了。”
语毕,便道教主召顾襄上连云峰觐见,携她径自离去,只留下了满殿瞠目结舌的教众。
他们望着二人消失的背影,皆是大惑不解。虽然江朝欢自然是以自觉不配、不敢高攀的理由拒绝,但终究是当众拂了教主面子。此等殊荣、此等机遇,旁人羡慕不得,他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这下人人熄了与他攀附热络之心,皆鄙夷而去,避而远之。廖廖大殿,很快只剩他一人。
一直凝在高台上的目光动了一动,江朝欢自嘲一笑,抬起右手,左手指尖屈起,抚了上去。
那光洁苍白的手腕上,曾绽出过鲜活如生的明艳桃花,如今却毫无痕迹。仿佛花开花落、叶消叶荣皆是南柯一梦。然而,它留给这副身体的毁伤却切切实实地深镌入骨。
只要提气运功,被折红英摧折的心脏就负荷不住,炸开急遽惊悸;内息流转过处,千疮百孔的经脉便如针刺斧凿,无不洇开剧痛。
他不知自己时日还有多少,但哪怕只剩一天,他也不会放弃那孜孜以求的信念。而下一次,他恐怕就没那么幸运逃过一死了。
无论顾襄是为什么回来,又有何打算,继续和他纠缠不休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既然她终于看清了自己那所谓承诺的可笑,不再执着虚无缥缈的情意,那他也决不能重蹈覆辙,再欺骗她、拖累她、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