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不远处,顾襄果然正静静躺在货箱里。不过一日未见,她的脸颊似乎都凹陷了下去,面色惨白如纸。
虽然确认了她的确受伤不重,但江朝欢是经历过罗姑尧叟音杀的,知道音律损伤的痛楚,绝非轻描淡写。
利用了她一次又一次,除了伤害与背叛,自己又曾带给过她什么?江朝欢的指尖停在她发鬓寸许,却终究不敢落下。
有朝一日,不,或许很快,她就会得知一切真相。
他不敢再想下去,怔忪之间,只是漠然起身,向郑普林问道:“掌握这音杀之术的,世上能有几人?”
“这种高频振动虽然未成音调,但我确定是管乐器才能发出来的。据我所知,当年拜火教中也只有三个人习得而已。至于中原,我就不知道了。”
郑普林转过身来,担着一肩沉黑,在幽暗中凝固了二十年蛰伏的岁月。他仍只是平淡地说:“不过,这人于此道的精熟,不在我之下。”
江朝欢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却只是说:“此事我会去查。你且按计划行事。待我传讯于你,你再行动。”
顾柔近日一直在暗中襄助谢酽。若不把她支开,以她的机敏警觉,计划绝难顺利进行。是而,江朝欢只能再一次利用顾襄,逼她危急时向教中求援,郑普林再于关键时刻放出是他掳走顾襄的消息。
离此处最近的高手是顾柔,她定然不能不顾妹妹安危。想必,她现在已经被引离谢酽身边,在赶来的路上。
郑普林已带着顾襄离开良久,周遭重又归于死寂。夜风微凉,吹皱了岸边浅浅一弯湖水,盛住了渐渐涌出来的星光。
一切开始明晰起来了。
在这向来静谧的湖滨之地,此刻却如赶集一样,武林中三教九流的各式人物都在往这聚集,只因那路白羽就在此处的传言。
而此刻,广袤的天地之下,范行宜站在顾襄出事的岸边,手里拿着判官笔,正拨弄着属下寻到的信弹印记。没错,是魔教才有的三把青。
路白羽,真的在这里吗?
他手心微微发颤,又不禁想到了女儿。据任瑶岸说她被魔教掳走,魔教却又不肯承认。一个月来他找遍了中原,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已经快疯了。
尽管敢做不敢当的确不是魔教的作风,范云迢又年少多智、武功不俗,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甚至重新开始怀疑是冯延康黄雀在后,扣下了她。
可如今魔教,女儿,都来过这里,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难道女儿真的还是在魔教手中?
他知道,他必须要去一探究竟了。
可是,冯延康就在左近,他很快也会发现这些残痕。若女儿在他手上,那到时候与他争路白羽时,岂不是要被威胁?他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不行,一定要先下手为强,在他之前解决好一切。范行宜略略思索,当即派人通传落在稍远处的猎鹿联盟——自江湖中又现出路白羽踪迹后,联盟和丐帮都在追踪,只是范冯两人先行被江朝欢设计引了过来而已。
当范行宜告知联盟冯延康发现了路白羽踪迹,那联盟定将加快行进,追上冯延康。两方都觊觎丐帮帮主之位,自然会互为拖滞,而他趁此机会正可捷足先登。
他盘算的很好,而事情也一如他所计划的那样顺利。天光大亮之时,他已经带着弟子登船,眨眼之间湖岸就如后退的幕布消失不见。
而弟子探报,冯延康也的确被绊住了手脚,与联盟纠缠起来。这其中,当然少不了任瑶岸的挑唆与授意。
范行宜此刻虽牵挂着女儿,但心内隐隐涌动着某种期待。他立在船舷之上,江风习习吻开波浪,身后是林立着的一众弟子。他低下头望着自己腰间插着的判官笔,三年来沉浮得失一路走马观花般地在脑中浮现。
一切就快结束了,他确信。
船如离弦之箭般,眨眼就行到湖心。他收回远望的目光,随意掠过脚边的湖水。这时,一个黑点让他有些怔住。他警觉地折回目光,竟看到船后不远不近的水面下,正随着湖水起伏飘着一条白色的飘带。
心念电转之间,他当即命人调转船头,张网打捞。不过半刻钟时间,竟真在水中捞出了一个女子。
髻插白羽,腰缠双剑,眉目紧闭却仍脉脉含情——整个武林全力追缉的目标路白羽竟然就这么简单地被他找到。
范行宜此行几乎带上了门中所有弟子,此刻他的大弟子付承其最为镇定,已依照他的吩咐,先行将昏迷中的路白羽用重镣铐住,又为她逼出肺中积水。
这个暗杀之术名冠江湖的女魔头为何会沦落至此,范行宜心里已大概有了轮廓。从岸边的痕迹上看,很可能是她遭遇了仇家不敌,被打落湖中,随水漂远,却恰好被他遇到。
谁能料想,三年干戈都未曾到达的那个位置,今日,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范行宜心神大畅,运起内力推向路白羽大椎穴,只见她吐出数口湖水,便即醒转。
即便刚醒来就发现已落入人手,这位路堂主仍无丝毫惊慌。她并不挣动,只是很快将目光定在一群弟子身后那中年男子,腰间的判官笔上。
“金错刀,传功范长老,久闻大名。”
路白羽娇柔一笑,好似和老友打招呼般自然。
两人从未正经打过照面,此刻却毫不生疏,范行宜也只是含笑臻首,客气道:“十六堂路堂主,幸甚得见。”
他走上前,一众弟子自动分开两列,只见路白羽手脚皆被死死绑缚,用长链系在梁上。虽然简陋,也绝难逃遁。
“得罪了,路堂主。”范行宜满意地坐下,说道:“虽然不知堂主因何失手被擒,但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范某也只能在旁人发现之前将你正法,以免节外生枝。路堂主还有什么想说的,请尽管吩咐。只要范某能做到,绝不推辞。”
他的话音未落,路白羽竟失声而笑。水珠顺着她的眼睫颤动滚落,滴在她的白纱罩袍上。明明是这般狼狈的必死局面,她的神情却比范行宜更为明快。
“范长老既知我近日抛头露面,行踪显露,就不好奇我是在做什么吗?”路白羽笑够了,语调一转,眉间流转出一股媚态:
“就算范长老不想知道这个,那令爱的下落,也不感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