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无风双目圆睁,只见下方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动,却因烟尘缭绕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再按耐不住,只嘱咐了妹妹一句照顾好江朝欢,便飞奔而下,冲入阵中。
原本平整开阔的射蛟台已被乱石碎屑击得一片狼藉,嵇无风提气掠步,在混乱中穿行,却见不到人影。好在他努力沉下心来,凝神细辨,以他今日内功造诣,已比常人耳聪目明许多,须臾,终于从杂音中听出了一些不寻常。
似人的脚步声,却轻到几不可闻,显然是高手。然而步伐却兼具呆滞与轻盈之感,又绝不像是任何一个会武功之人所发出的。他循声找去,渐渐转过了射蛟台,潜入山阴处竹林之中。
竹影摇曳,把月光分割得斑斑驳驳,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嵇无风放缓步子,小心起来。
那阵混乱之后,山腰重归平静,倏然,前方不远却猛冲来一道蓝芒,卷着两个人影刹那之间曜如白日,那两人正是顾云天与被他提在手中的谢酽。
“他们还没摆脱这些虫子吗?”嵇无风心下诧异间,顿感脚下土地又是一震,那脚步声整齐又疾速地合围靠近,一瞬间十几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窜出,直取顾云天而去!
那黑影皆全身黑袍风帽,遮住面容,举止如常人,但步伐中却带着些不协调之感,好像能够自主行动的提线木偶。嵇无风大感惊异,这又是些什么人?却见谢酽已又盘膝而坐,顾云天左手悬驻在他头顶,正冒出丝丝白气,一派从容。
尽管他并无动作,但袖袍高高鼓荡、周身如有一层无形无质的隔膜,把他和谢酽护得严严实实。蓝虫拼命地涌动,黑影也一点点逼近,却都无法冲破那层阻滞。显然他内力仍盈沛至极,毫不吃力。
但这样消耗下去,他又能撑得了多久呢?嵇无风此刻内心无比矛盾,既希望顾云天败在这不速之客手下,为武林除一大害;却又怕他真的毙命于此,那可就无人再能救谢酽和江朝欢了。
果然,再深厚的内力这般用法也有枯竭之时。那些黑影盘桓几圈,陡然变幻阵型,从两侧扑将上来,攻向谢酽。而与此同时,蓝虫似乎亦通人性,觑见破绽冲向谢酽双目。
折红英尚在拔除,谢酽是在顾云天内力笼罩之下方得暂避之所,但他无疑最为薄弱。蓝虫与黑影配合无间,须臾就逼得顾云天不得不出手。
只见他向来隐于袖中的右手终于缓缓抬起,二指箕张,叫嵇无风骇了一跳——月色下,顾云天的右手,竟非血肉之躯,分明是精钢所铸的义肢!
紧接着,下一幕的景象叫他更是大惊失色。
顾云天右手抬起,一把捏住最近那黑影的脖颈,隔着好远,嵇无风都能听到颈骨碎裂的脆响。很快,那黑影的头便软软垂下不动,随着顾云天松手,瘫软在地。
然而,数息之后,那黑影竟身子一抖,重新从地上爬起,行动如常——
嵇无风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敢确定,适才那黑影死得透透的,却怎会转瞬之间死而复生?
只见顷刻之间,被顾云天杀死的五六个黑影都这样又活转过来,重新攻向他,嵇无风陡然想到适才射蛟台上那幽幽的声音——“不死之民”……世上难道真的有秽土转生的复活之术吗?
顾云天情势急转直下,精钢假肢频频出手,方能抵抗不断攻来的黑影,同时,他的左手还在解除折红英,且需护住谢酽周身,左支右绌。嵇无风急得又凑近了些,却发现,他神情泰然自若,甚至是饶有兴味般,歪头端详着身旁一侧。
嵇无风正好奇,电光石火之间,却见他遽然出手。
凝在谢酽头顶的左手化掌为勾,往身后轻轻一探,便如探囊取物般,下一刻就将一个黑影提在手里。
然而,这次那黑影反应疾速,向后一仰,竟蜷成一团猛得缩回,二人同时退了一步,顾云天手中已只剩一个黑袍。
“顾教主,别来无恙。”
那竟能从顾云天手中挣脱的人转瞬间又混入了黑影中,只是这次,他终于显露了形迹,也就无需再遮遮掩掩。
顾云天看了看自己左手,转过身来。
“二十年了,想不到拜火教还是这些路数。”
他的声音平和淡然,像在陈述今夜月亮真圆这样一个事实。
婆娑的竹影中,蓝虫仍在飞旋,那光晕映在他的眼底,却被尽数吸收。而幽暗瞳仁直比无量深渊更为难测,叫人不寒而栗。
而谢酽躺在地上,头顶已光洁如故,嵇无风突然明白过来:顾云天早就拔除了那折红英,只是假意为其所累,迷惑敌人,拖延时间窥查黑影,甚至被迫出手也只是为了试探出黑影中的活人。
然而,这种种应对,也显然是对拜火教早有了解。
“不死之民……与祭司的不灭神鹫并列为拜火教至高秘术。想必阁下便是西域第一刺客——神官桑哲。没记错的话,”
顾云天顿了一顿,兴味更浓了一点:“上一次,我们合作的还算愉快。”
随着顾云天转过身来,嵇无风却发现他颈间一团黑雾隐隐浮在皮肤下,正极慢地向上流去。这是适才那团浮在他手背上的黑雾吗?
顾云天扔下了黑袍,淡笑道:“听说同时操控巨灵和不死民极为危险,向来禁忌。而岱舆之毒虽借由谢酽身体让渡于我,逼我不得不引入体内,但也会反噬宿主,你我生死同命。神官何须如此?想必,这不是你们主教的命令吧?”
巨灵就是那些小小的蓝虫子吗?那团黑雾又叫什么岱舆毒阵?嵇无风暗暗猜测,却见桑哲歪了歪头,双手交叉在额心,好像有些兴奋似的:“我为主教杀人行刺不计其数,这次,却是第一次为自己杀人,杀自己想杀的人……这种感觉,你不会懂的……”
嵇无风懵了。但看这情形,他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掺和的事。当即谨慎地屏住呼吸,藏在了竹子后面。
山下人声鼓噪,亮成一片。桑哲立在层层黑影之后,背影轻轻颤抖,嵇无风擦了擦眼睛,只见他身旁的乱石之上染了紫红血迹。想来顾云天所言不差,他果然也情势不妙。
“不过你知道的真的太多了……教坊果真死不足惜。”他叹了口气,转了转脖子。“祭司之位,屡出叛徒,命数如此,你我亦然……”
他的声音里并无愠怒,反而有种期待。话声渐落,巨灵又起,他捻动二指,僵死般的黑影们重又拔足奔去,竹林间顷刻地动山摇。
黑影不断倒下、爬起,生生不息。嵇无风看得神驰目眩,目不转睛,顾云天也又被死死缠上……直到林间轻轻弹拨起几不可闻的琵琶声。
琶音凄切,渐渐似玉珠走盘,快如急雨,为二人的搏杀奏响新的序曲!
又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