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洗萧楼内,一灯如豆。
江朝欢已经一动不动坐了半宿。待他终于收回眺望窗外的目光时,烛火正被风吹得不住跳跃,映得他手中那只小盒忽明忽暗。
他叹了口气,打开了这只茶盏大小的盒子,小心地取出了其中的东西。
--只是一小块纸……还像是废纸。
纸的边缘参差不齐,纸本身也有些发黄褶皱。而纸上的图案,是一张并不完整的婴儿面容。
江朝欢翻到了纸的背面--仍是个婴儿头脸。
乍看相同,但有一个地方,分明并不一致。
正面的婴儿头顶,光滑得只有些绒毛。而反面的画上,还赫然多了鲜红的桃花印记。
这就是夜潜谢府那日,江朝欢在正反两面几乎完全相同的画像中发现的差别之处。
其实在从窗户逃走、一路奔逐的时候,他就把画像的这一小块撕下了。
后来当着谢酽的面烧掉的,只是残缺了的画像。但当时画轴卷了起来,此处是画像中心,被卷在了里面,看不出来。至于最后烧成了灰烬后,谢酽也不会发现少了小小的一块。
盯着掌心中躺着的小小纸片,江朝欢心里如那夜一般惊涛骇浪,已经浮起了无数联想:
顾云天给谢酽种下的是“撷芳华”,在发作前理应不显露桃花痕迹。所以谢酽被孟九转换到谢家时,头顶应该是毫无异常的。
也就是说,谢家本应没人知道他头上百会穴有折红英。
然而谢桓房间的画像背面,却画着头顶有桃花印记的婴儿谢酽,这说明什么?
--谢桓知道谢酽头顶有折红英。
--谢桓知道谢酽被顾云天种下了折红英。
--谢桓早知道谢酽不是自己的儿子。
--换子一事,本就是谢桓与顾云天合谋。
--早在谢酽出生时,谢桓就已经与顾云天联手……?
江朝欢不敢再想下去。
若按照这个思路推理,这幅画像暗示的可能性,实在太多。
但若最保守地猜测:本不可能知道谢酽头顶有红色胎记的谢桓,不仅很早就知道了,还特意在画像背面强调出来,却只是他由于某种原因得知了谢酽是顾云天儿子、并被种下折红英的事。
但他或许是顾念与谢酽的父子之情、或许是怕谢夫人难过、或许又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总之他选择了并不声张,就这样错下去。
这幅画像的发现,似乎能与嵇无风的话两相印证,尽管江朝欢并不希望如此。
他只知道,在查明真相前,不能让谢酽得知此事。否则本已接二连三大受打击的谢酽恐怕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正沉吟间,楼下传来脚步声,他收起了残画,静候来人。
“你还不休息,是嫌自己命长啊。”
怕是跟小缙学坏了,孟梁说话也越来越噎人。
“我若是睡下了,现在不也要被你吵醒?”江朝欢忍不住回道。
“你要是真睡了,我怎么会吵醒你?”
“你走路那么大声,难道考虑过不要吵醒我?”
“我走路大声,难道不是因为你房里有光亮,我知道你没睡?”
在对话要陷入无休止的轮回之前,江朝欢打住了:“你有事?”
孟梁气呼呼地将一个瓷瓶掷在桌上,道:
“听说你今天在钧天殿差点被打死。顾姐姐找我给你调配伤药,我忙活了一下午才调好,又等了半宿不敢睡,看没人了才悄悄潜进来送给你。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见江朝欢道了声谢便不动了,孟梁不由急道:“你倒是涂啊。你们幽云谷的药哪里比得上我调的?”
“你走了我便涂了。趁还没人发现,你快回去。”
“你伤在背上,如何够得到。还不是要我帮你。”
“无需劳烦你。”江朝欢站了起来,一副送客的架势。
“哼,看你怎么……”孟梁说到一半,突然间恍然大悟,发现了大秘密一样指着他退后一步:
“你是想等顾姐姐来帮你涂吧,哈哈。可惜,她今晚不会来了,哈哈。”
又等了半天,却见江朝欢并不追问为什么,甚至是毫无反应,孟梁恨恨地皱起眉头:“你想问就问呗,我又不会不告诉你……大小姐把顾姐姐叫去了,不知道做什么……”
说完,见江朝欢还是无动于衷,孟梁一怒之下转身就走。
“等等。”江朝欢却叫住了他。
孟梁心下窃喜,放缓了脚步,然而,身后那人问的却是:“蔡隶破解定风波原文,可有进展?”
“和你有什么关系?”孟梁一回头,却是动了真怒:“别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半个字!”
孟梁头也不回地走了,洗萧楼又变得鸦雀无声。
江朝欢也有些后悔自己问的太突兀……可是,不减反增的谜团如雾气般聚集渐浓、遮住了他的视线,教中情势也天翻地覆,他已经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自处。
倦意袭来,他无力再思考,终于撑不住和衣而卧,沉入梦乡。
本以为身上疼痛会睡不踏实,可他这一觉却睡得十分安稳。甚至连几乎每夜都会做的、乱七八糟的梦都知趣得全然退避。
可醒来时的一幕,却让他大惊失色、甚至以为犹在梦中。
顾襄,正坐在他床边!
漆黑的房里,时间空间一度失去感知,他揉了揉眼睛,想把这个幻觉驱走。谁知再睁眼时顾襄仍在望着自己。
“二小姐……?”他犹疑着叫了一声。
顾襄“噗嗤”笑了出来,去点亮了烛台:“是不是昨晚睡觉不关窗,被风吹傻了?”
江朝欢又是一怔。这样的单纯笑声、半嗔半喜的拌嘴语气,已经很久没在顾襄身上见到了……
他生怕这个梦境一触即碎,一时竟不敢说话。只能撑着起身,走到窗边,却见外面仍是黑沉夜里。
“二小姐……你来了多久?现在什么时辰?”
“三更天哦,我来了也就一整天吧。”顾襄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却又关上了他刚刚推开的窗户。
“……我睡了一整天?你就……”
江朝欢头脑昏昏沉沉的突然一惊,有些语无伦次。
“你是不是真傻了?”顾襄转过头,有些紧张地来回扫视他:“我当然是骗你的。你只不过睡了一个时辰而已!”
“你……大小姐……”江朝欢极力回忆睡着之前的事情,才想到了孟梁说她被顾柔叫去,不由一急。然而,却心神慌乱、口不成言。
顾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立时脸色一沉,嗔怒道:“果然是发烧了。我还想问你呢,孟梁给你送来的药,为什么不涂上再睡?你……”
她没说完的话被一个沉重的拥抱噎住了。这回,变成了她手足无措。
半明半昧的熹微光影雕琢着两人的影子。交错纠缠、没有一点缝隙…
江朝欢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再也忍不了一刻、再也压制不住那股冲动,只想紧紧地把那个他曾经最熟悉、最喜欢、却又被他自己弄丢了的顾襄抓住。
抱着她、让切切实实的温度和触感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并非虚幻,尽管或许转眼间又会散如云烟……
“我……我只是……”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那些堵住了身体每一寸的思绪却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述。那是他从来都不敢正视、不敢奢求的、或许是人们称之为“爱”的东西。
“我知道。”
顾襄笑着回应他,无比坚定。
……这就够了……他贪恋着、沉湎着,仿佛本在无尽昏暗中沉沦的他、却反而堕入了一个偷来的应许之地。
顾襄察觉到他周身充斥着的混乱与矛盾的气息,仿佛有两个他在同一具身体里此消彼长、却又相生相融。
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与他全然内敛的情绪相比,她鲜明的爱与刻骨的恨也在纠织着,与她经受过的所有变故一起,共同填补成了现在的她。
两人之间的裂痕,本应是比生死还难跨越的界限。但他们几乎是忘我无我地投入这个沉重到喘不过气的拥抱。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认识、理解彼此。
包括,对方的一切。
她倚着江朝欢的胸口,也和他一样,努力伸手够到他的头顶,轻轻拂下,最终停在他的后颈。
如火焚烧、如煎如熬……像是连着心脏都被烧成了灰烬,江朝欢无法自制地更加用力拥住怀中之人,妄图将时间凝固到永远、让这一刻永恒镌刻在他的生命里,甚至恨不能死在这一个瞬间。
“顾襄。”
他勉强发出的气声打破了这场梦境。
“嗯。”
顾襄认真地应着。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大梦终须醒。但,他没有资格、也不能容忍自己,再欺瞒她,任何事情。
只是,让他彻底僵住的,是顾襄轻不可闻、却毫无预兆楔入了他魂灵最深处的声音:
“……我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