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九.赓续
作者:钟山隐士   玄隐剑最新章节     
    这,才是真正的最后一战。
    没有人否认这一点。
    不知何时,骈肩累踵的人群也停止了嘈杂,尽数聚焦于那两个互掣的身影。
    谢酽拨开教众,与拉住他的嵇无风一起站到了最前面。甚至连顾柔的死都无心理会了。
    他们和所有人一样不敢置信--眼前这两个宿命之仇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人。
    在这个镜像世界,顾云天竭尽全力杀机毕现,但一切攻势都被如数奉还。江朝欢就像他的影子,或者说,就是他本身。
    他永远无法打败对方,因为,没有人能打败自己。
    在这一刻,他们第一次感觉到顾云天也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和自己、和身边的每个人没什么区别的普通人。不再是那个波澜无惊的“旁观者”了,更非凌驾于芸芸众生的--“神”。
    他们能轻易洞察顾云天脸上的焦急。
    身上每添一道血痕、时间每流逝一分,这种从未出现于顾云天脸上的情绪就加重数倍。
    养虎遗患,原来古人的训导真的不无道理。可此时,悔之已晚。
    焦急。
    除了“恐惧”和“后悔”,这是顾云天第三次产生“人”本应拥有的感情。
    他真的不想死,可他也终于和所有人一样被迫直面人生最无奈的生老病死,逃不过,躲不掉。没有任何办法。
    而那个把他拉下神坛的人,似乎也正在和他一并跌入尘埃。
    有一种剑刃一旦抽出,永远饮不饱鲜血,除非以主人的性命为祭。
    业火长焚的地狱,是他们共同的归宿,也是新淮水之役无可逆转的结局。
    ……
    人们一动不动凝视着此刻只属于两个人的战役。
    不知是震撼、恐惧,还是一丝心底最深处不敢直面的庆幸,他们慢慢垂下了头,不愿再看这场世无其二的巅峰之战,以及,染透他们虹膜的血色。
    看起来,只需要江朝欢一个人牵制住顾云天,就可以结束那长达数十年的武林浩劫。
    可惜,唯有顾襄心中清楚,他能撑到现在,只靠那一枚药丸。他的身体早就难以为继了。
    他随时都可能倒下,这来之不易的平衡也将随之打破。
    而那时,才是真正的终结一刻。
    没有人能想到,即便他已彻底放弃所有生路,他的目标,也不再是同归于尽那么简单。
    ……
    在泪水划过眼角的刹那,顾襄扬起了一个坦然的笑容。
    她仗剑而去,与嵇闻道一并闪身重回漩涡中心。他们剑影翻飞,内力暴增的她和嵇闻道从旁夹击顾云天,顷刻间,使其面色更差了几分。
    接下来,他们只需要一个时机。
    而且,他们一定要尽快了。
    然而,就在璀璨的剑光几乎隐没那四人身形时,忽然有人注意到远处遥遥逼近了另一个人影。
    “……沈雁回?”
    站在最前面的嵇无风眼力好,登时就看清了来人。
    也算是他的老熟人了。
    不用思考,嵇无风人已经弹了出去--
    沈雁回出现,只能是为了助他的教主。而自己哪怕无力帮他打顾云天,至少也要挡住沈雁回,替他们摒除一些干扰。
    嵇无风的速度实在太快,在沈雁回搅入战局之前就把他身形逼停。
    情势一触即发之际,嵇无风却不由自主退后了几步--
    无论是儿时被沈雁回捉走打断全身筋骨,还是谢府婚礼期间被擒去别院、逼他选择伤害谢酝还是范云迢,都是嵇无风此生最痛苦的记忆。所以乍一面对沈雁回,他仍本能的从心底涌上一股恶寒。
    这寒意顷刻蔓延到全身,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战栗了起来。
    一时间,他甚至忘了自己现在今非昔比,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嵇无风了。
    “哥哥!”
    追上来的嵇盈风叫醒了他,只见沈雁回漠然暼了两兄妹一眼,便又转向顾云天,拔足而去。
    --决不能让他继续为虎作伥!
    行动又一次比思绪更快,嵇无风下意识出手,掌风已擦过沈雁回耳廓,使他身形一滞。旋即变招化拳勾向沈雁回后脑,同时双足环踢咬住下盘,笼下他全身要害!
    这接连三招都是长白虎豹拳中最精妙所在,亦是嵇无风练得最久的武功。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指望能真的拦住沈雁回。毕竟,对方的实力,自己比谁都清楚。
    谁知下一瞬,他就瞪大了双眼,彻底惊呆了--
    后倾避开掌风之时,沈雁回拧身接过一拳,便要接下第三招,可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忽然变形,全然失了章法。随着嵇无风的力道,他的身子竟直飞了出去,摔出几丈远!
    这,怎么可能?
    霍然间,连嵇盈风也一并愕然呆住。因为她本拟两个后招从旁相助,可连剑都还没拔出来呢。
    嵇无风登时猜测他定是有什么阴谋,只怕是故意扰乱自己心神,再像上次一样戏耍一番,又或是像顾云天那样把自己当“惊喜”玩弄,当下全神戒备冲了过去。
    而此刻,沈雁回重新站了起来,脸色比适才还要灰败,周身气度却一如既往矜雅。虽未再手摇折扇,仍似个白面书生,实在无法叫人联想到他手中那些耸人听闻的孽业。
    是啊。就连折断人的骨头,他都要客气地微笑询问,简直让人如沐春风。
    迎着他和善的视线,嵇无风一狠心,豁出去了大叫道:
    “喂,你今天就算杀了我,不,就算再把我全身骨头打断一次,我也绝不会让你过去!”
    这一次,他决不能继续躲在后面,再任他恣意伤害自己在乎的人,铸成永无弥补可能的遗憾。
    再转眼,嵇盈风也与他并肩而立,决然而坚定。
    但,噩梦中频频回荡着、纠缠着、扼住自己脖颈不放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这样吗?”
    沈雁回不知是在问谁,但他的笑里却分明蕴着悲苦,沉沉道:
    “可我,必须过去。”
    与嵇无风的心志没什么不同。就算死,他也一定要挡在顾云天身前,像这几十年中的每一次那样。
    ……
    多说无益,三人顷刻间便缠斗到一起。
    于是,远处的围观者们惊奇地发现除了顾云天那一伙决斗,旁边又起了一场战局。且其杀意狠意完全不逊于彼此。
    情知这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嵇无风定下神来,竭力按耐下所有惊慌与生理性的恐惧,已先存了死志。
    嵇盈风更是一样,暗暗发誓今日即便这条命真的交代在这,也要把沈雁回拦住。
    两人极尽毕生所学,招招下了死手,霎时江岸飞沙走石,气脉冲天,在水面炸起无数浪花。
    剑光水雾交斥狂啸,层层掩蔽。人们心惊肉跳,莫不敢言,唯有谢酽悠哉地观赏着这两团直冲云霄的烟尘,自得其适。
    这几个人,无论谁输谁赢,谁生谁死,都是他所乐见。
    尤其是那个沈雁回,三年前在聚义会上他要杀顾云天,却被其折扇一拦,戏耍一番后放过了他的性命。
    那时的沈雁回,一定觉得自己很厉害,是吧?
    可现在呢?
    谢酽扬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想起后来在幽云谷,自己当众给他四肢钉满了骨楔、又扔出了谷外,总算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谁知他会和顾柔一样,不仅活下来了,还敢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么,自己可要好好享受他这份苦心准备的“惊喜”啊--
    临近傍晚,江水一次次推起新的高度,摇曳出狂烈的水花,而皆在轰然一声暴响中落幕。那场后起的战役结束了。
    倒下去的,是沈雁回。
    ……
    意料之中,谢酽摇首而笑。可嵇无风却手足无措地愣住了--
    躺在地上的沈雁回胸口凹陷进去一大块,大量的鲜血正迅速从他口中、鼻中涌出,顷刻染红了大片沙土和他自己半边身子。
    虽然是拼尽全力的杀招,虽然这次沈雁回再也不游刃有余,甚至从开始就落于下风,仿佛一直是勉力支撑着僵硬迟缓的身体……他也从没想到自己会赢,还能把沈雁回伤成这样。
    “……不是,你,你没事吧?”嵇无风慌张的视线从妹妹身上移到沈雁回面上,结结巴巴叫道:“你别装了,你……还不开始使出真功夫吗?你--”
    “哥哥,你那一掌--”
    嵇盈风轻轻打断了他,因为她看到沈雁回摊落在地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瞳孔也在放大……这种情况她见过几次,都是在临终之人身上。
    这怎么可能?
    嵇无风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这只手刚刚发出了狠命一掌,正印在沈雁回胸口,他甚至听到了肋骨折断的闷响。
    而此刻,那里塌陷得更深了。
    还有血,仿佛已经流尽了整副身体的血。
    从痛苦的急促喘息到微不可闻,一切都在昭示着生机的疾速流逝。
    浓烈的血腥气刮过,嵇无风登时候全身发冷,手指都在颤抖。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半人高的男孩,不住惨叫、抽搐,吐出的血把自己淹没在汪洋血海,连呼吸的空气都像腌渍过的腥风……
    那味道十五年从未散去过。一如他的心魔。
    而此刻,躺在地上的是沈雁回,还是曾经的他……
    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嵇无风凝神看向沈雁回,却见沈雁回失神的双目掠过自己,努力眺望远处--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顾云天仍在和江朝欢纠缠不休,生死未决。
    他看不懂沈雁回眼中的意味,也不知是哪一个瞬间,那道执着的视线,终究定格。
    直到死,沈雁回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死,他的眼眸仍然朝着顾云天的方向。
    只是这次,他倒在了赶去的路上。
    最后一次,他没能再像以前那样追随顾云天,做他的喉舌、心腹、他手中的剑,替他完成一切心愿,也挡去所有灾厄。
    无论他是否需要。
    他到底变成了对顾云天没用的存在。
    ……
    “或许,这也算求仁得仁吧……”
    嵇盈风似有所悟。转向另一边死去不久的顾柔,落下泪来。
    沈雁回和顾柔,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更是所有正道看来早就该死的人。这一天,着实该称得上大快人心。
    可他们真的一前一后流干了血,死在眼前,在场众人还是惘然若失。
    他们是坏人无疑。但归根结底,他们不是“恶”本身,而是“恶”的产物。
    可恨,亦可怜。
    十五年未曾中断的悲歌一旦奏起,永恒赓续。
    ……
    诛杀了武林大害的少年也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我……杀了他?”
    嵇无风喃喃自语,仍觉身在梦中,不知是真是幻。他此刻心中百转千回,遗憾有之、惊惧有之,唯独没有喜悦。
    他并非不恨沈雁回。
    但他从未想过杀了沈雁回。
    对他来说,解决问题的方式从来不是杀人。对待仇恨的态度也不是以牙还牙。
    恨太沉重了,他宁可把恨埋在心底不见天日的地方,不念亦不忘,也不想每天掰开这份恨意提醒自己。
    乘着微风开船拨舷,撒下一张大网,通过手中的重量感受大鱼小鱼的钻入,和爹爹一起拼命把网收上来,卖给东码头的王叔,再留下一尾最新鲜的回家让娘烧上……
    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
    “啊……”
    他伏在沈雁回的尸体旁放声大哭。他怀恋过去、想念爹娘,更想不通他为何也会亲手杀死别人……
    万念俱灰。这是除了君山被迫“杀”路白羽给她一个痛快后,他第一次杀人。
    他实在是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作为人,要夺去同类的生命。哪怕有再多理由,都不足以这样做。
    即便在拜火教每天接到十几个杀生牌,被扔到蛇窟不给吃食,他也硬是没杀过一个人。可现在--
    为什么没人告诉过他,所谓“复仇”没有一点快感?
    为什么,人命在自己手中消逝的感觉痛入骨髓……
    然而,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嵇兄,你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回头,谢酽一脸不耐烦地踩在沈雁回的血上,“这不过报应轮回而已,他本就该死在你手里,不是吗?”
    嵇无风看着这次回来变得完全陌生的谢酽,一时无言。
    还好,谢酽不容他感怀,直入主题:
    “你想不想我帮他们拔掉折红英?”
    “啊?”嵇无风又是一怔。
    谢酽漫不经心地暼了眼江边,一手弹压着指甲盖,向嵇无风发出邀请--
    “现在,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