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他的胸膛正中,赫然插着一只冰寒铁掌。五指萁张,活似绘本中厉鬼青脸獠牙的恶相。
不知是断手余势把他带倒,还是他挟着嵌入胸口的铁掌一并坠落。
当他倒下的一刹,血雾漫天。胸前,凹进一块碗口大的血洞。漆黑,狰狞。
……
人们终于反应过来--
就在他一剑斩断顾云天右手的同时,对方的左手也径直破开了他的胸膛。
这是顾云天盛怒之下殚精毕力的一击,力道大到左手义肢也齐腕脱离,留在嵇闻道体内。
眼见自己双腕皆断,只剩两根光秃秃的手臂仍保持着出掌的姿势,显得有些滑稽。顾云天瞠目欲裂,目中只剩入骨的狠怒,死死钉向嵇闻道--
显然,此人抱着必死之志的一击,得到了更惨烈的报偿。
那只断手余威不减,穿透了嵇闻道脊背,露出精钢指尖,血肉淋漓。
他的胸膛,空了。
争相喷涌的血,顷刻间将他淹没。
拂过皮肤的微风、与身体相接的大地、四散溢起的尘土……他觉得自己正在化成这些无羁无绊的存在,或者说,正在死去。
然而无人知晓的是,血与肉、魂与灵一齐急遽消逝、背离自己的瞬间,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一路走来,他弄丢了很多东西,包括那个叫做“嵇闻道”的自己。可现在,他把它们统统找回来了。
就连那颗错位而扭曲的心脏,也终于回归本位。
弥留之际,他的视线仍停驻在江朝欢身上。但和这十五年来的日日夜夜一样,落入他眼底的,只有江玄。
“……姐夫,”
那个矗立在江边的背影,周身燃烧着浓酽的血色,与霞光万丈的天际融为一体。一如十五年前倒在地上的他,看向江玄之时。
可惜那时的他满心执迷,心魔化成薄雾,蒙翳在两人之间。
遮蔽半生,悔之已晚。
“我们……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
这一次,不是问句。
因为,我不再怀疑。
……
此生所求,至死靡他。
掩映的血光倏然凝结。一同停在某一刹的,还有他释怀的笑意。
我们本就是朋友,一直都是。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更不是没用的人。
姐夫。
至少在这一次,我看懂了你,也证明了自己。
……
腥风刮过,所有人眼中湛出清醒。
最后一成--
顾云天的内力只待流尽最后一成,便将荡然无存。
因为嵇闻道这一剑,顾云天分神又受重创,真气彻底失去控制,只能任江朝欢引渡到自己体内。而随着一得一失,江朝欢内力已然积聚到旷古绝伦的规模,以建瓴之势全然压制了顾云天的垂死挣扎。
此刻,浑厚至极的真气在他周身自然而然充盈着、鼓荡着,铸成了一道“铜墙铁壁”,而内力枯竭的顾云天不仅无力反击,也无法再伤他分毫。
半刻,只要再过半刻--
可曾在发呆中就轻易消磨的时光,此时却冗长得可怕。
别说是半刻。
哪怕是一分,一秒,一个眨眼,一个呼吸,江朝欢都觉得坚持不下去了……
正在杀掉他的,是他自己。
体内汹涌的真气周而复始流转,每经过一处,都像洗经伐髓,直似把整个淮河的河水灌入血管。
被孟梁施针强行封制的心悸在这一瞬骤然爆发,立刻急转直下,心脏几近衰竭,却又在真气刺激下更加失序地狂跳。
时机稍纵即逝。他注定死去,但在彻底吸去顾云天全部内力之前……他还不能死。
最后……半成。
他咬着牙竭力驱动风入松,加快真气流速,然而,预计中剥肤裂骨的劲势却未卷土重来,反而如洪水退撤般散尽,周身顿感轻松。
抬起视线,尽管已经目难视物,但他知道,是顾襄。
眼前堵着一团漆黑,并不会阻碍他精准地凝望顾襄的眼睛。
那是一双炳若日星的眼眸,比任何辞藻能描述的都要明亮。
像以往每次那般,他和她只消一个对视,便已心意相通。
一个字也不必说。
从昏迷中醒转的顾襄无需思考地奔向他,站在他的身旁。与他携手并肩,同赴终局。
身后,纯湛的真气正自后颈风府之穴转移到顾襄体内,顾云天置身双重夹击之下,仅存的希望随之流失殆尽,第一次尝到心如死灰的感觉。
普天之下会风入松的唯此二人,也注定了只有他们,能合力终结这场战役,以及,终结自己。
可这样的两个人,还能算做自己苦心打造的“惊喜”吗?
……
倒在远处的嵇闻道双目圆睁,在一双儿女的悲声中,视线永恒追逐着那个早就镌入心底的方向。
尽管,他已无法看到迟了十五年的悲剧结束。
他,他们所有人,无论是生是死,都在等待着一个已知的结局。
一命陨落,万物复生。
不会再有逆转的可能。
“哈,哈哈哈……”
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阻断了这场即将落幕的战局--
谢酽,在众人始料未及之际,冲到了三人之间。
“我说过,只有你必须活下来!”
举起朴刀,谢酽爆发出一声疯狂的大笑,盯着江朝欢的双目殷红如炽,流下滚烫的血泪。
人们面面相觑,看到他一刀落下,重重劈向顾云天头顶--
这是他所想到的结局中,能让江朝欢最痛苦的一个。
--你不是想当救世主吗?不是想自己去死吗?
--那我偏偏要你活下来!
哈哈哈哈……
嵇闻道已经自行找死了,无需浪费我的力气。
而你不想杀的顾云天,我却定要杀了他。
他视我为惊喜,把我玩弄到今天的地步,害我即便堕成恶鬼也逃不出他打造的模子……他不是始作俑者,万恶之源吗?
那我就取而代之!
唯有他死了,我才能成为新的“罪恶”本身,而非“恶业”的产物。
我,才要做世间唯一至绝至恶的存在,而你们,没有任何人能奈我何!
哈哈哈哈……
至于你最在乎的人,顾襄,就是我接下来的目标。我要你看到她是如何死在你面前!
至亲、所爱,一日之内被人夺去的滋味;亲非亲、仇非仇,独留你一个人孤零零在世间的滋味;希望与绝望反反覆覆消磨,功败垂成无力回天的滋味……我曾受过的一切,终于可以叫你一一尝遍!
我要这全部的结果都与你所求所愿,截-然-相-反,哈哈哈哈……
这才是对你最好的复仇,你觉得呢?
刀,兴奋地颤抖,挥落--
却并未如他所愿把顾云天、他的亲生父亲劈成两半,反而往旁边一滑,转而刺向他自己面门!
……哪怕只剩下最后一缕真气,顾云天与他的实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当世之中,若说唯有江朝欢是顾云天的对手,那么,也只有嵇闻道和顾襄两个人有资格参与他们的对战,可从旁牵扯他的精力,有所助益。
或者说至少,他们足以自保。
可谢酽的贸然插手,完全是在添乱。他自以为杀招的一刀,反而打破了三人的平衡,妨碍了真气的引渡。
甚至,顾云天只消微一运力便将刀刃逆转,使其彻底脱离了谢酽的控制。
刀乃单刃,只为制敌。可现在,薄如蝉翼的刀刃尖啸着霍然逼近主人,眼见就要将谢酽斩于自己刀下!
嵇无风闻声抬头,拔足冲了过去,却已不及阻止,远处众人更是张口结舌,难以想象这父子相残的景象竟是现实。
刀风呼啸,是“水龙吟”最激昂一招--“虎啸龙吟”。
谢酽被笼在亢烈刀气下,手足登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凝成一线的刀刃垂直急落,化作一道飞虹,势必将他击得魂飞魄散!
然而,整个人空白的一瞬,流光倏然陨灭,云散复天青--
是顾襄,挡在了刀下!
刀光映在她发间寒影森森,仅剩一指之距!
可谢酽又一眨眼,刀势被真气一撞再度逆转,他看到江朝欢右手二指仍旧挟着顾云天,却眼芒一凛看向这边,鬼魅般欺身而来--
陡然间,江朝欢左手快到极致接过刀锋,徒手调转刀背,旋即拂过顾襄双臂,余势则点在他胸口要穴,行云流水,浑若天成。
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连人带刀重重向后跌去。急速后退的画面一瞬之间在他眼中定格--
长虹贯日,海沸山崩。
足以倾覆人世的气脉掀翻了整条淮河,一时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谢酽与顾襄先后扑出战局,冲过去的嵇无风亦被击飞跌落,他们本能地掩耳屏息,四散奔逃……
啸叱着,变幻着,动荡摧折。
风云叱咤到鼎沸的一瞬,又陷入了无穷的閴寂。
喧嚣,落幕。
远处青山隐隐,耳边流水迢迢。一切都与从前别无二致。
但唯独--
没有人。
九衢尘外,弥天血色与落日余晖交织成最和谐的画卷,在波诡云谲的雾沼中铺陈于世人眼前。
画中人,世外身。
奔腾不息的江水一往无前,与时光一道带走了旧日残魂孤影,只把他们留在了汹涌往复的江岸。
从此烟波渺渺,岁月洄洄。顾襄远眺江际,无悲无喜。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