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渠梁带着嬴驷来到大良造府邸,该地修缮后,天天来往汇报事务的官员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在忙自己手头上的事情,连国君都没有注意到。
卫鞅在两年前被任命为大良造,一举成为仅次于国君之下的第二领导者,相当于嬴渠梁把国家最高的军政大权都给了他。
“咳咳。”景监故意咳嗽了一声,笑着调侃道,“我说大良造,为什么我们每次来你都看不见啊?”
闻言,卫鞅从众多书卷中抬头,猛然受窗外阳光刺激的原因,只觉得两眼发黑,好几秒才看清嬴渠梁。
“君上。”卫鞅行礼,随后注意到了站在嬴渠梁身边的嬴驷,“太子也来啦。”
嬴渠梁摸了摸嬴驷的头,聪明的小孩立刻领会其中之意。
“卫伯父好。”嬴驷恭敬地弯腰行礼。
卫鞅受宠若惊,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去搀扶,嬴渠梁却摆了摆手。
“大良造,你受得起。”
虚礼已毕,嬴渠梁和卫鞅相对而坐,见状,嬴驷也装模作样地正坐在了嬴渠梁旁边。
“君上,迁都之事一切都已做好准备,大抵年末或明年初就可以进行了。”
嬴渠梁点了点头应着,碰了碰嬴驷。
“你说,咱们为什么要搬到咸阳去?”
小儿脑袋瓜子打着结,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君上,太子还小。”
“知道,但也要从娃娃抓起嘛。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嚷嚷着要上战场了。”
众人大笑,嬴驷以为是在笑话他,便有些不服气。
“新城大,这里太老太小。”
“呦呵,说的不错嘛。”嬴渠梁感到一丝诧异。
“太子一语中的,确实是这样。我秦国已经壮大,栎阳城容纳不了新增的人丁。咸阳城水陆皆便,对我大秦东出大有作用。”
嬴驷又向卫鞅拜了拜。
“驷儿谨受教。”
卫鞅回礼。
“等新法安定下来,我寻思,让驷儿跟着你学学法。”
卫鞅明白嬴渠梁的意思,是想让他担任太子的老师。
“臣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但若太子愿意,臣尽力就是。”
嬴渠梁点了点头,颇为严肃地对嬴驷说:“既如此,驷儿,行拜师礼吧。”
随后,嬴驷下榻,向卫鞅三叩首。
礼毕,卫鞅扶起嬴驷。
“我看这六礼束修就免了吧,老秦人不讲究这些虚的。”
“一切依君上便是。”
嬴渠梁看了一眼景监,后者会意,扬声要带嬴驷出去玩,将小孩抱了出去。
房间内只剩下卫鞅与嬴渠梁。
“君上,这是何意?”卫鞅笑问,独处时,他更像一个兄长。
“明知故问。”
“君上是怕天语应验。”
嬴渠梁默认。
卫鞅放肆地笑,“身后之事何足惧哉!倘若变法大成,一条性命而已,卫鞅死不足惜。”
“我说过,终我之世,必定保你。百年之后,我也要让驷儿……”
“若真有那一天,卫鞅绝不独活。”
嬴渠梁愣住,卫鞅眼里,是他罕见的决绝与冷峻,还有一丝,空洞。
“不说这些了,”嬴渠梁苦笑一声,眼里闪过泪光,“你我君臣二人还有许多事未做完呢,河西要夺,东出,强秦,这都是我毕生之愿啊。”
“功成之时,我陪君上齐登函谷关,定要豪饮三大碗!”
“好啊,”嬴渠梁的声音缓缓响起,卫鞅听着,觉得忽远忽近,“日子还长,我与你还有许多路要走。”
“我们都会好好的。”
从大良造府出来,嬴渠梁领着嬴驷回宫。
“驷儿,知道为什么要让你拜卫伯父为师么?”
“想让驷儿跟着卫伯父学法。”嬴驷说。
“是,也不是。”
“那还因为什么?”
“有人要害他。”
嬴驷陷入沉思,稍刻,嬴渠梁又问。
“你觉得你卫伯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
“为什么?”
“能让秦国变强的,都是好人。”
“你要牢牢记住,卫鞅不光是你师傅,还是你的伯父,我大秦的强国柱石。”
到什么时候,都不能负了他。
我不能,你也不能,谁都不能。
“驷儿记住了。”
天幕上的画面再次变动,那位滥杀无辜的少年倔强地跪倒在地,父亲要拿剑怒砍他,被人拦住。
“君父,那个人犯了什么罪?”
“他杀了人。”
“为什么要杀人?”
“不知道,反正和驷儿无关,走,带你去祖母那里。”
“孩儿给母亲请安。”
“孙儿给祖母请安。”
父子二人一齐跪着,正前方坐着的,是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太太,秦国的太后。
“难得你们俩一起上我这儿来。”太后笑了笑,招呼着嬴驷上自己身边来。
嬴渠梁依旧愁眉不展,敷衍着答话,“实在是没空,也是今天才见到这孩子。”
“这个时候上我这来,有事儿么?”
知子莫如母,太后一眼看出嬴渠梁有心事。
“孩儿想,让驷儿跟您一阵子。”
“你是怕朝中的老世族盯上嬴驷?”
嬴渠梁点头。
“这样也好,除了念书习武,就让他待在我这儿吧,少和宫外人来往就行了。”
“还有一事,孩儿让嬴驷拜卫鞅为师了。”
“这么急?”太后诧异,她盘算着怎么着也应该等嬴驷再长大些。况且卫鞅正忙于新法之事,哪有时间习教嬴驷。
“只是虚衔,挂个职位罢了。”
“是不是外头有了什么动静?”
“暂时没有,但总要防着些。”
嬴渠梁这招够狠。
敢动太子师傅,就等于得罪了秦国未来的继承人,他老世族也要掂量下其中的轻重。
再退一步说,就算百年之后嬴驷即位要除卫鞅,也要顾忌杀师之名。
“你也不要太担心,看看,都有白头发了。”
“哪有。”嬴渠梁笑了笑,嘴里反驳着。
“别看我眼力不济,老远我都看见了,驷儿,你说是不是?”
嬴驷走到嬴渠梁面前,一本正经地审视了片刻。
“真的,祖母,君父真有白头发了。”
嬴渠梁淡淡笑了笑,抬眼间,竟瞥见了外面飘着的雪花。
“下雪了。”
嬴驷一阵欢呼,踉踉跄跄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拉嬴渠梁。
他转头看了老母亲一眼。
“去吧,这是你们这一代的事儿,我就不凑热闹了。”
她能做的,也只是在儿子疲惫不堪无处宣泄时,陪他静坐,庇护左右。
国事政事,也终究要靠嬴渠梁一人来扛,谁也帮不了他。
他是一国之君,生来就担负着着兴秦的使命,再苦再难,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这又是一年寒冬。
嬴渠梁走出门,站在庭院内,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片刻又融化。
嬴驷在他身旁乐呵着跑来跑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羡慕起自己的儿子来。
自己幼时生在军旅,长在马背上,跟着父亲打打杀杀这么多年,却犹似在昨天。
雪越下越紧,嬴渠梁呆呆地看着,心里是少有的安宁。
一切都这么安静、祥和。
可一切,又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这是公元前350年。
新法有序推行,大秦顺利迁都,老世族也没有掀起什么波浪。
只不过,嬴渠梁心里所担心的那件事,始终没有发生。
第一次,天幕上的话没有应验。
后来,嬴渠梁发现,通过天语,可以预知到还未曾发生的许多事情。
而他,也可以提早地做出应对之策,以此来规避这些不利事件。
嬴渠梁知道,自己这是在与天道抗衡,是在逆天行事。
可奇怪的是,也偏偏只有他这个秦国国君能够做到。
但他也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因为从这以后,他渐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