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随着嬴渠梁进了书房议事。
“君上还是要少劳累些,身体最重要。”
“是。”
嬴渠梁兴致大好,依着卫鞅的话。
“臣之意,可趁着魏国国力空虚,我军由庞城渡河,再战他一次。”
“时来运转,他老魏国也有今天!”嬴渠梁乐呵一声,继续说道:“不过我军疲累,这事,还要认真谋划一番才是。”
“这个自然,此事容后再议,君上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心养病。”
“根本无大碍,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哪有那么金贵。”
卫鞅一副看透不说透的样子,开口转移了话题。
“太子这次随臣出去,成长了不少。”
“驷儿这孩子,能力还是有的,就是缺乏历练。你也知道,前几年他一直跟着太后,太后病逝后,他的话就少了许多。归根到底,是我这个当爹的,不够格。”
嬴渠梁叹了口气,怅然若失之感涌上心头。
“君上不必挂怀,许多事,该他承担的。”
谁不是从少年之时一路走来。
他的君父和伯父,从小就长在马背上,毫不夸张的说,是在血海里成长起来的。
他们又何曾叫过苦、生过怨。
“我还没问,这次军功,你想要什么?”
卫鞅淡然一笑,还似在大殿上那样,轻轻摇了摇头。
“君上,你知道我的。”
再多的话他没说,嬴渠梁也没问。
这是心里对双方的笃信。
相遇相识,相惜相依,相知相守。
那个永远向着他的卫鞅。
那个事事想着他的嬴渠梁。
这个时候若真像天幕中所说,大封采邑,高高举起,无异于把卫鞅架在火上烤。
虽无谋反之意,但却有谋反之实力。
莫须有的罪名,春秋以来,太多了。
功成名就,位极人臣,这样的无上荣耀,他卫鞅本就不稀罕。
既如此,嬴渠梁便尊重他的选择。
第二日朝会上,嬴渠梁宣布,因卫鞅在河西之战中以不义之手段俘获魏公子卬,朝臣中对此争议颇多,便不予封赏,军事大权交由嬴虔,卫鞅仍保留大良造之衔。
此话一出,堂下瞬时炸了锅。
武将们愤愤不已,世族们懊恼不已。
卫鞅默默站在原地,无声淡笑。
嬴驷、嬴虔也都不说话。
这三个人,都明白嬴渠梁的意思。
暗中将卫鞅未获封赏之由转嫁给老世族,让武将们对其仇视,遂成为众矢之的。
不得不承认,这招实在是高。
君王的驾驭之术,嬴渠梁一直没怎么用过。
不是不会,而是不愿,不忍。
君臣政见不和,这本是常事,一向宽容的他能够忍让,也能够理解。
浪花掀起得再高,也打不到他这艘高舰上。
但是,这群自不量力的无能之辈竟然将矛头对准了卫鞅。
这等于主动去挠老虎的后背,自己找死。
在外人看来,天语已然失去了可信度。因为那上面所说的,和本国所发生的事情,有些已经对不上了。
可只有嬴渠梁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纵使是真的,他也要再次悖天。
即使付出生命。
冷雨淅沥而下,凉意阵阵袭来,令路上的行人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
又是一场老霖雨。
不同于往年,今年的这场雨,也下到了河西。
这是秦国的老霖雨,不再是魏国的了。
但老秦人总觉得,这场雨来的有些意外,有些不是时候。
卫鞅从大良造府小跑着出来,骑上了门口的一匹快马,挥着马鞭直奔宫殿而去。
雷电交加,暴雨倾盆,一道道银蛇般的闪电掠过厚重的灰黑色云团,将咸阳城照得一阵雪亮。
卫鞅没带斗笠,片刻,老霖雨打湿了他的衣服,雨滴渗透到皮肤上。
这条从大良造府到王宫的路,他走了不知多少次。
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冷清。
他从不畏惧任何东西,生与死,成与败,名与利,得与失,悟透之后,所有的一切就像过往浮云一般。
但是在这个雨天,就在此时此刻,他突然害怕起来。
他微微抬眼看了看天,天幕中全是乌黑色,那当中没有传出一句话。
甚至一帧图画也没有再出现。
不应该这样,至少不应该是现在。
卫鞅在心里狂喊着。
能不能再等等。
再等等。
到了宫殿,卫鞅直奔嬴渠梁的寝宫。
嬴虔,嬴驷,景监,还有好几个医者都在。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可无声的话又说明了一切。
全身早已湿透的卫鞅踉跄地来到嬴渠梁床边,他站着看躺在床上安睡的君主。
他的伯乐。
不知是发丝上的雨滴还是眼角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到脸颊上。
卫鞅也明显老了许多,须发已经尽白。
是他比躺在那儿的人大了十四岁。
是他完成了使命,已经毫无用途。
是他做了错事,大行不义之举。
所以,为什么不来惩罚他?
想到这,卫鞅转身冲出房门,站在雨中任凭淋着。
嬴驷想去把他拽回来,却被景监拦住了。
沉闷的雨声不断。
站在这里,卫鞅心里才会好受些。
天。
你若有道。
你就睁开眼。
睁开眼看看躺在屋里的那个人。
他不该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大雨停歇,乌云也悄然散去,远方出现了往日的明光。
“醒了,君上醒了!”
医者的话从屋内传出,卫鞅转身,正欲上前,一阵强烈的麻意困住了双脚。
但他顾不得这些,撒腿就往房间里走。
周围的人自觉为他绕道。
躺着的嬴渠梁看到卫鞅这样一副落魄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
见状,他也抿了抿嘴,嘴角上扬。
天。
你到底还是心中有愧。
“大良造,你我之约,我没忘。”嬴渠梁说。
“臣也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