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驷早已卸了力气,由嬴疾搀扶着才勉强站定。
外表的健壮与安康,原来都是装的。
张仪走后,嬴驷不再让嬴疾扶着,而是自己缓步走到了殿外。
阳光是如此地强烈,让他不由得眯起了眼。
“寡人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太阳了。”
他叉腰支撑着身体,望天喃喃说道。
浮生若梦,仿佛昨日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深沉稳重的少年,如今却已弱如扶病日薄西山。
“迟暮未绝强国志,能否许我再少年啊。”
许多东西都是后知后觉,嬴驷突然想到,函谷关上,父亲嬴渠梁看自己的眼神。
那是如此的复杂,羡慕,难舍,忧心,不甘。
蓦然,嬴驷回头问嬴疾。
“嬴荡呢?他在哪?”
“太子应该在习课。”
“去把他叫来,趁寡人还算清醒,有些话,该早给他交代交代。”
……
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在马上颠簸,张仪身体虽能扛得住,但毕竟也算是上了年纪的人,总有些吃不消。
齐赵之后,按照原定计划,最后,张仪去了燕国。
燕北苦寒之地,如今更已近深秋,大雪飘扬,封了来时的路。
与燕王谈妥之后,张仪又去看了在燕为质的芈王妃和公子赢稷。
前两年秦国为拉拢燕国,让其在连横与合纵之间保持中立,单方面派了公子稷入燕为质。
那年嬴稷十三岁,为人母不放心,芈王妃便忍痛放下两个幼子,陪着长子一起去了燕国。
但对嬴驷来说,国内早已立了太子,而嬴稷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儿子,修鱼之胜足以弥补损失。
于幼时的嬴稷而言,却意味着生死由命,安危在天。
“王上可好?”芈王妃问。
“不容乐观。”张仪坦诚说道,“若不是大雪封路,张仪断不会在此停留。”
嬴稷在旁边听着,默不作声。
被父亲扔在这里,就算再情有可原,心中也难免会有怨恨。
“王妃放心,公子和您早晚会回去的。”
【我们接着前面的说,张仪被楚王放出来后,并没有离开楚国,他又继续向楚王游说,接着又去了韩赵齐燕四国。】
【同商鞅一样,张仪因功被秦惠文王封为武信君,赐给他五座封邑。】
【但遗憾的是,天妒英才,孝公四十三岁去世,而惠文王死在了张仪回秦之前,时年四十六岁。】
张仪心一沉,急忙站起身走向门外看天幕。
【惠文王的死因大概与孝公相同,都是因为过度劳累,因病而亡。长期的高压生活在晚年已经将惠文王的身体彻底掏空,商鞅之死、亲人离世,战争与政事等等,总之,最后暴毙而死。】
【新君不用老臣,即位的武王对张仪没有好感,他倒也知趣,后来回了魏国,武王二年卒于魏。】
【同许多历史人物一样,张仪一生也是饱受争议的。他虽然游走于列国之间,但内心却始终如一,那就是忠秦。】
【正是张仪的连横之术,改变了战国后期的战略形势,如果说秦孝公和商鞅二人是复国之功,那么从惠文王和张仪之后,就是强国的开始。】
天语接连而出,张仪一阵骇然,转脚辞别芈王妃,来不及和燕王打招呼便回了秦国。
“雪天难行,相国如何走?”身后,芈王妃问。
“来不及了,弃下马车,我骑马单行。”
“父王保重,相国更要保重。”
闻言,张仪勒转马头去看说话的嬴稷。少年这两年在外漂泊消瘦了一些,饶是如此也难掩他的王族气质。
“大秦万年!王上万年!”
马蹄踏着厚厚的积雪远去,张仪的喊声余音绕梁,最后扬着马鞭的手臂也消失不见。
“娘,父王他会死吗?”嬴稷问。
“他是秦国的大王,他会万年长寿的。”
雪花毫无序章地胡乱飞舞,肆无忌惮地打在行人的脸上。
张仪一路向西走,接连跑坏了几匹骏马,可也不敢在路上做片刻的逗留。
这个时候若是错过,那将是终生的遗憾与懊悔。
咸阳也下起了大雪,不知道是不是今年的初雪,总之地面早已被雪景覆盖。
城中的街市大都关了门,虽然冷清,但是张仪一路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没有挂丧幡,就说明嬴驷还在。
天语不灵,不可轻信,张仪在心底不停地告诫自己。
到王宫殿外那一刻,张仪疲惫地摔下马来,双腿因为长时间骑马已经无法走路,最终由守卫的士兵将他搀扶了进去。
嬴驷在自己的寝宫里昏睡,就算醒了,精神状况也差得不行。
嬴荡,嬴疾等人都在。
仅仅三十年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轮回。
就算曾经再叱诧风云,再满怀壮志,也逃不过既定的宿命之劫。
嬴渠梁是这样,嬴驷也是这样。
张仪背靠着床榻,伸腿颓坐着。
头发上的雪花融化,湿漉漉的,已经发白的胡须也乱蓬蓬的,但他没心思顾这些,只感觉身体被掏空了似的。
昼夜不休地赶路,再加上天冷,寒气早已侵入张仪的体内,可他不能倒下。
嬴疾把医师叫来给张仪看腿,却发现他疲惫地睡着了。
料理好后,嬴疾遣散了房内的人,给席地而坐的张仪盖上衾被便退了出去。
不知多久,嬴驷醒来,起身的动作把张仪给吵醒了。
“王上。”张仪的腿还是难动,只能侧着身与嬴驷说话。
“寡人知道你会……回来,所以一直等……等到现在。”
挣扎了半天起不了身,无力的嬴驷又躺了回去。
“王上别这么说,会好的。”
嬴驷摇了摇头,气息微弱。
“你听我说,寡人走后,你可以回……魏国去。”
“你为秦国权谋一生,我……我能做的,只有护你晚年周全。”
“我这一生,能遇你张……仪,幸甚。”
嬴驷的左手伸出,眼睛缓缓闭上,张仪忙握住他手并唤着。
“王上!”
“幸,甚。”嬴驷最后吐出两字便安详地睡去。
这一睡,便是永生。
嬴驷,秦国的第一位王,谥号惠文,享年四十六岁。
有惠有文,说明品性与功业兼得。
如此文治,如此武略,怎能不说是天妒英才。
嬴渠梁四十三而死,嬴驷比他多活了三年。
嬴驷四十六而死,后世子孙嬴政又比他多活了三年。
三,六,九。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定数,倒也可勉强一信了。
如果大秦一统,如果四海安宁,如果天语应验,若是死在这条强秦之路上,倒也无憾了。
张仪撑着没知觉的双腿站起身,将嬴驷的手放回衾被中。
“我王啊,张仪这条命是你给的,你给的。”
咸阳城外的首次相遇,张仪一生都会记得。
只因在人群中,嬴驷回望了他一眼,便注定,此生誓死相随。
嬴驷既去,至此,世上再无张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