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不信!寡人不信嬴壮他们都敢反!”
芈太后宫中,嬴稷叫嚷着。
“不管王上信不信,这已是事实。”芈太后淡淡地说。
“母后,您还以为寡人是三岁孩童?他们敢造反也是你和舅公给逼出来的,你们坐实了嬴壮和诸大臣造反的罪状,然后好名正言顺地把他们都给诛杀,就势清除了眼中钉、肉中刺,是么?”
“王上,你不要这么不理智,他们可是要造咱们的反,是要抢您的位子。”魏冉看不下去了,冷冷地对嬴稷说。
“舅公还知道是寡人在坐着这个位子?那是不是碍了您的眼,下一步,干脆把寡人也给清理了算了!”嬴稷越说越来劲,最后直接拍案而起,差点就指着魏冉的鼻子骂了。
“嬴稷!”
芈太后喝了他一声,嬴稷这才稍稍收敛了些话语。
“寡人就想问,为什么不给他们辩驳的机会,为什么一夜之间把那么多人全部杀光,你们到底是在心虚什么!?”
“现在和你说也是徒然,王上只需知道,我和你舅公都是为了你好。”
嬴稷眯了眯眼,又是这句话,又是所谓的“为了你好”。
这太后的寝宫,这两个人,嬴稷多待一秒都会窒息,他起身怒冲了进去,回了自己的住处。
“去!去把严君给寡人请来!”
贴身侍从领了命,便火速出宫去请来了嬴疾。
“王上。”
嬴稷在见到自己叔公那一刻,所有压抑着的情绪一并爆发,他埋头痛哭了起来。
一夜之间诛杀了谋反的公子壮,还有与其有直接关联的大臣、列侯和其余宗室公子,这种手段的强硬程度,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嬴疾闻之更是骇然。
“寡人……寡人有罪。”嬴稷抱着双臂,靠在榻边凄然道。
嘴角微颤,略感无力的嬴疾也靠着床榻席地而坐。
“不怪你,这不怪你。”
“就算我兄长壮真的谋反,但那些大臣,还有寡人的其他兄弟们,他们何罪?单单为了让寡人坐稳这个王位,便屠杀这么多人……”
矫枉过正了。
可这个时候,对于楚派来说,矫枉必须过正。
否则,他们就永远不可能把持秦国朝堂,说不定哪天还要被颠覆了去。
与其说这是一场巩固王权的政治清洗,倒不如说是统治集团的权力清洗。
这场清洗,除了嬴疾,几乎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
嬴驷的其余几个儿子,惠太后,武王后,以及秦国的很多老臣、宿将和列侯,死的死,杀的杀,放逐的放逐。
嬴疾感到心凉。
原来张仪在梦中所说的兄弟残杀,终究还是发生了。
“王上,不必自责,自古王位都是拿血换出来的,不懂得这个道理,不亲身经历这些,你怎么能够重视自己身后的这把王座?”
“寡人宁愿不要。”
“王位乃国之公器,岂是私情所能避让。”
嬴稷的嘴角扯了扯,像是在试图挤出一丝苦笑,但眼中的泪却让人看不清。
孝公二十岁的时候在马上作战打仗,惠王二十岁的时候已经大权独揽,武王二十岁的时候平蜀乱、设丞相。
可他嬴稷呢?
依旧在被母族掣肘,国事几无发言权,只能沦为傀儡。
他不甘心,但目前也只能这样。
“寡人不适合当秦王。”嬴稷哑声道。
“没有人天生适合当王,但天降大任,就必须接着,”嬴疾说,“没有选择的余地。”
“叔公,我该怎么办?”
“与太后修好,韬光养晦,终有大权独握的那一天。”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你真正成长为一个王的时候。”
【“昭王立,樗里疾又益尊重”,太史公司马迁用一句简单的话就向我们传达了嬴疾在新朝的地位。】
【昭王元年,他率兵伐蒲,又与甘茂一同攻魏,但这个甘茂可没有我们老天使那般的好运了。】
【在秦国朝堂上屡次受到大臣排挤,于是,甘茂亡秦,注意,这个亡是逃离的意思。】
嬴疾吓了一大跳,还以为甘茂这小子跑去齐国之后转回来把秦国给灭了呢。
心脏不好,吓死宝宝了。
【昭王二年,秦国爆发了季君之乱,任庶长的季君公子壮和大臣、诸侯、公子造反,全部被魏冉诛灭,秦惠文王时期的重臣只有嬴疾一个人逃过此劫。】
【从此,秦国本土势力基本被消灭殆尽,新兴的统治集团填补了原来的权力空缺,楚系一派彻底掌握了大权。】
【遗憾的是,这之后的几年中,我们很少再能看到老天使的身影,他或许是被排挤了,也或者是急流勇退了。不管怎么说,他平稳地度过了自己的晚年,这应该是他劳苦一生,最后的安慰了吧。】
嬴疾此时在王陵。
从宫里出来后,他一人一马出了咸阳城,独自来到了墓地。
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只能来找自己的老爹,还有大哥了。
“嬴疾有罪,大哥诸子,几乎全遭杀戮。”
“嬴疾有罪,外戚干政,我却无能为力。”
“嬴疾有罪,王上年幼,大权只能旁落。”
如果当初自己再心狠一点,再铁腕一点,替嬴稷扫清楚系干扰,带兵清君侧,那会不会比现在好一些。
可也因此会遭人非议,恭俭自持的贤名就此不存。
呵,你当我嬴疾只为图虚名么?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嬴疾在墓地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从正午时刻出城,一直待到黄昏,直至夜幕将临。
忘却了饥饿,忘却了权谋。
他将自己的五十年在头脑中放了个短片,翻来覆去地回想。
幼年,父母鲜教,孑然成长。
壮年,兄友弟恭,国之大将。
暮年,苍老无力,宝刀将老。
我亲爱的严君,你够累了,这一生,能不能有那么几年,哪怕几天,为自己活一次。
让魏冉去揽权,让白起去建功,让嬴稷去成长。
你累了,歇歇吧。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天将暮未暮,嬴疾牵着马回去了。
随便扒拉了几口饭食,他挑灯在书房上陈奏章。
[老臣嬴疾拜陈王上,近日心感不济,突觉垂垂老矣,为此请示王上,许臣告病在府,政事莫再与闻。老臣深知,王虽年少,然心有壮志,岂会安于现状哉?但务必克己修身,静心求学,等候时机。王曾问臣,何为王者?非独不为人所压制,亦不压制于人也。王者大统,曰:国之重器;曰:救济斯民;曰:胸怀万邦。承袭历代先王之志,导大秦之先风,养本土之子民,安乱世之天下,如此,可谓王者。]
那晚,嬴疾自己在书房呆了一夜。
东方既白时,他让自己的儿子嬴桓持着那封帛书进宫了。
自此,告病在府,政事莫再与闻。
【昭王七年,嬴疾去世,葬渭水南,章台之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