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天生的冤家对头,从前范雎穷困潦倒,想去四面游说却无资金支撑,无奈去做了须贾的门客赚生活费。
须贾给了范雎一个周转的平台,范雎之后在齐国朝堂上替他解了围,后又遭其诬陷,今时今日又在此相遇。
冤冤相报何时了。
客观来说,须贾是范雎人生劫难的制造者,可也从反面促成了张禄的功成名就。
逆境出强者,人如果不被逼到退无可退的那一步,便不知道自己的潜力能有多大。
没有须贾的那一告,范雎或许现在依旧还活在他的压制之下,那也就没有了张禄,没有了现在的秦相,没有了现在的范雎。
不管范雎本人对嬴稷的作用有多大,对秦国的贡献有多大,对一统六国的进程又有何影响,总归他是出现了的。
起码现在,范雎和须贾各自都有长期郁结在心中而又难以言传和感同身受的复杂心理。
范雎很会赶车,任何事只要一上手他都能做的很好,虽然不能同专业人士相比。
但他懂得识才。
汉中一行,他看到了李冰的能力,便把总务都交给了他。
可你要说私心和人性,范雎也会有,这是在所难免的,毕竟他不是道德君子,而是政治家。
搞政治的人几乎不可避免地要把自己的手弄脏,不管是否是出于本心,但是有些事,不干也得干。
为了在秦国立足,范雎帮助嬴稷扳倒了魏冉。
为了记昨日之仇,范雎选择隐藏小锁的存在。
为了一雪前耻,范雎选择装可怜试探须贾。
如果单纯只有公德,在嬴稷告诉范雎魏使是须贾的那一刻,他就应该义正词严地为秦国大义而拒绝私自处置须贾。
但我说了,这是人性,是可以有的私欲。
命运的安排从来不会按理想的道路去行进,私欲可以有,但是私欲会膨胀。
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最后直接做到权为己用。
权能载舟,亦能覆舟,一旦拥有就要承受权力天平失衡的代价。
目前来说,范雎并没有在这上面摔过太大的跤。
不过还是那句话,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毕竟一切都有可能。
丞相府离客馆并不远,范雎驾着车熟门熟路地停在了府门口。
他将须贾搀扶下马车。
“嗬,气派。”须贾眼都直了,望着这座相府看了好大一会儿,“魏国的相府还是比不来啊。”
那是,也不看看相府的前身是谁,范雎本来想怼一句,但是忍住了。趁此之余,他瞄了一眼门口的四个守卫。
挺尽职的,看来小锁是交代到位了,起码没有跑到范雎面前跪着喊相爷。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会是另一个刺激版的剧情反转。
“相府的前身是穰侯府。”只用解释这么一句,须贾就知道为什么相府会这么奢华气派了,见他欣赏够了,范雎接着说道,“大人您在这里等等,我先进去跟您通报一声,再看看我家主人走了没有。”
“好,你去吧。”须贾回头叮嘱跟他一起前来的仆从抓好马缰绳,然后就在相府门前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须贾眼看着范雎跛着腿进了门,庭院中路过的相府下人看见他跟没看见一样。
“哎,都是给人家当差的,这待遇大有不同啊。”他感叹了句,丝毫不知暴风雨正在来临的路上。
一阵怪风吹来,惊了马,还迷了须贾的眼。
“上午还好好的天,这秦国的天气真是多变。”附近没什么过往的人,他打了打衣服上沾染的灰尘,嘟囔着发了句牢骚。
范雎沉着脸回到了书房,小锁待他进来后关上了书房的门,然后站到了他身边。
“倒杯水。”他对小锁说。
声音还是淡淡的,小锁边去倒水边揣摩范雎的心思,还好,从他的神情来看,没什么大事。
“这是?”她注意到了范雎放在桌上的一件丝袍。
“须贾送的,”范雎有些茫茫然,看起来没什么兴致,他又饮了口水,然后对小锁说,“拿起来看看,让我试试合不合身。”
小锁把衣袍抻开,范雎伸臂后穿上。
“须贾送的,他送的啊,”范雎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把衣服脱下,然后颓然坐了下来。
“您,要换衣服吗?”
“噢,须贾还在外面,你去拿条冷毛巾来,我擦擦汗,”话刚出口,范雎转念一想,怕被须贾看出来露了馅,就又喊回了小锁,“算了,不用了。”
“我给您扇一扇吧,”她拿过一把纨扇跽坐下给范雎轻轻扇风,问道,“您已经处置过他了吗?”
范雎没有任何表情,他机械性地摇了摇头。
小锁上一次看到他这样仿佛还是在很久以前,悼太子意外身亡的时候。
现在问什么问题范雎都不可能理性地给出回答,小锁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静思。
难道只是因为须贾给了他一件丝袍,就让范雎犹豫了?小锁又看了眼被丢在一旁的那件衣裳,做工确实不错,也没有看出哪里破烂,所以并不像是被遗弃的旧衣。
那件衣服是范雎在魏国时从来奢求不到也穿不上的,现在须贾却送给了他,除了如今的季节不太合适,剩下的只有感动的份了。
他的心很乱。
那人一口一个范叔的叫着,既送衣又赐饭的,还能和自己说笑。
更重要的是,范雎从须贾的言语和神情中看到了他对当年诬陷自己的愧疚。
可他范雎是一个记仇的人,想想曾经遭的屈辱和殴打,他又怎能原谅这个罪魁祸首。
身上的暑气散了许多,外面起了风,可一点也刮不到屋里来,范雎抬眼看向给他扇扇的小锁。
“我这样,你也害怕,是不是?”
他很少陷入矛盾,从前是自己思索和斗争,现在总喜欢讨身边人的主意。可碍于他的身份和地位,小锁给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
既然回忆让你痛苦不堪,让你缚住手脚,那干脆就了结了它。
范雎曾说自己不娶妻,不给小锁名分是为了牢记魏齐和须贾之仇,那么如果大仇得报,他是不是能给她些什么了?
“不怕,您就是您,在我看来不会变的。”
如果我杀了门外的那个人,你会认为我残忍,从而惧怕我么?
不会,那是属于你和他的恩怨纠葛,与我无关。
可范雎还是没有从小锁这里得到答案。
她没能给他答案,可是次次都引着他,帮他找到了答案。
“要下雨了吧今天。”范雎怕小锁手酸,抬手放下了她手里的纨扇。
“嗯,可能就在这一时片刻。”
说完,窗外突然闪了一眼,几秒后,响了一声沉闷的霹雳。
“说得真准。”
他释然,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