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昊略微思索了一下,似是在回想着这个小孩。哦,对了,燕太子也是在邯郸为质的,和嬴政境遇差不多相同,二人能玩到一块也不足为奇了。
“先生,你是燕国人吗?”
燕国的国君姓姬,姬昊也姓姬,所以不免让嬴政产生了疑惑。
姬昊微微一笑,他仰头,日光照得他眯起了眼,后又看向嬴政,摇头代表了他的否认。
“站久了不嫌累么?坐。”
于是嬴政也席地坐下。
“你们是怎样的朋友?”
嬴政微微蹙眉,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好朋友。”
“那我问你,如果有一天,因为一件事,或者一种理念,要你和你的好朋友背道而驰,你会怎样选择?”
嬴政的眉头皱得更加深了。今天的姬昊好奇怪,虽然他平时说话也喜欢延伸义理,但这次讲的道理好像有点多,而且嬴政也听不太懂了。
“我会,”他思考着,姬昊转头看了他一会儿,又看向他处,“我不会伤害我的朋友。”
姬昊点头,仍旧笑着不置可否。
说错了吗?嬴政在心里想着,应该没有吧?以他现在纯粹的价值观来讲,全然无错。甚至以后也谈不上错,只是两种选择,各有立场罢了。
“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过了一会儿,姬昊又问。
“不知道。”
这一次,嬴政回答的干脆利索,连想都不用再想。
大概姬昊不是第一次问嬴政这个问题的人,所以他才能回答得如此迅速。
不知道。
不敢想象,嬴政说出这三个字是心有多悲凉,但是他的表情很平淡,像若无其事一般。
“那你恨他么?”
“不知道。”
又是一笑,带了些无奈和柔意,姬昊安慰似的揉了揉嬴政的头。
“等你再大一些就知道了。”
公元前251年,此时嬴政已近九岁。
九岁,能舞刀用剑,能评论天下大事,英气逼人的他已经很不凡了。
没有父亲的陪伴,有母亲,有老师,有祖父,有叔叔,有朋友。学会苦中作乐,而不是自暴自弃;学会乐天安命,而不是怨天尤人;学会宽己恕人,而不是针锋相对;学会拥抱世界,而不是永远被黑暗笼罩。
这是姬昊在身体力行中传授给嬴政的处事态度。有些嬴政能懂,也能做到,可有些不能。
他不明白孔子既然说人性本善,那么为什么会有人那般恶毒,用言语攻击他和母亲赵姬,几乎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
这事当然不是发生在赵府上,事实上,赵府上下对嬴政和赵姬还是比较好的,毕竟有赵老爷子这个一家之主在这支撑着,但邯郸城里总有些杂七杂八的人,甚至是少年。
一同质赵的,除了燕太子丹是嬴政的朋友,其他公子几乎都走到了他的对立面,欺负他,刻意为难他,压踩他,这之中的领头人是东道主,赵王的儿子,赵偃。
受够了。
但嬴政始终没有动过手,他牢记姬昊的教诲,学会一忍再忍,学会谋生之道。
就当嬴政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要继续的时候,秦国有动静了。
原来父亲嬴子楚一直没有忘记滞留在赵国的他们。
将近十月的时候,有消息从东边传来,秦王嬴稷薨逝,各国诸侯纷纷遣派将相前去咸阳吊唁。
再接着,安国君嬴柱即位,嬴子楚被立为太子。
赵姬高兴坏了。
当初吕不韦把她送给嬴子楚时许下的愿景成真了。她的夫君现在是太子,那将来就是秦王,而她的儿子,也很有可能成为继位之君。
嬴政的心情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处变不惊,才是他正常的反应。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赵国方面就要送赵姬和嬴政二人回秦国去了。
那天像平日一样授完学,姬昊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借着嬴政写字的功夫又待了很长时间。
“政儿,你觉得现在的天下像什么?”姬昊突然问。
嬴政停下笔,凝神思考着。
“先生,学生不知。”
“像树。”姬昊站起身,他打开一侧的门窗,嬴政一眼就看到庭院中的那棵镇宅之树。
六年了,嬴政刚来的时候,那棵树就在这里,算起来,它应该已经很老了。
“天下四方,华夏九州,所有的疆域土地,都可以看作是这棵树存在的根基。在这片大地上,树得以生长,久而久之,它会成熟,也会分杈,生出旁枝。”
顺着姬昊的话,嬴政转头看着那棵树。
“但你看那些旁枝,就算它们再长,能高过主干么?”
“怕是不能。”
“嗯,现在天下诸国就像这些旁枝,到一定阶段,是必须要回流的,顺着大势向上走,再重新回到大树的主干上。”
“先生是说,大小各国,会化整为一?”
姬昊挑了挑眉,回望着嬴政淡然一笑。
“或许吧,这是早年间为师从这棵树上悟出的道理,真否假否,还有待去验证。”
“各国明争暗斗,群雄逐鹿,就像这些旁枝,为了生存势必要去争养料、争阳光,但它们本是同根生……”
能思考得如此之深,孺子可教也。
姬昊点头认可,转身靠在窗前,抱臂看着嬴政。
从嬴政的角度看去,姬昊完完全全挡住了那棵树。
“先生,跟我一同去秦国吧,政儿还尊您为师。”
姬昊笑而不语。
“那您还要在邯郸讲学吗?”
“不了,邯郸不是久留之地,五年了,也该走了。”
“您要去哪?”
“天下,山林,人烟。”
社稷,自然,万民。
“你能时刻记着这六个字,就能记得我。”姬昊又说。
“学生自当牢记。先生,回秦后,我要怎样才能找到您?”
“找我干什么?我自由不羁惯了,受不了权力的束缚,该教的我都教了,剩下的要你自己去思,去悟。”
姬昊的话还是轻飘飘的,他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气,虽谈不上温柔,但也不会给人刻意的疏远感。
他带给嬴政的感觉,不像赵老爷子那样的亲切和蔼,不像赵姬那样的事事关怀,也不像郑锐那样的谦谨恭敬。
这样的人,此后再也不会遇到。
这一刻,即是永别。
“学生失言。”嬴政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对着姬昊行了礼。
和五年前的拜师礼一样,姬昊受了。
“山高路远,道阻且长,自要珍重,大业必成。”
姬昊也微微作揖后,留下这句话便迈步离开,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嬴政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