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瑞七年,十一月二十九。辽汉边界处,有一孤城,常住人口不过五万,每月却有数十万的流动量。
辽国的存在,成为了南北两陆的主要贸易纽带,南陆的丝绸、布匹、粮食经过这里流向北陆,而北陆的烟草、野味、烈酒也通过这里流向南陆各国。
辽国邺城,位于辽国与大汉国的边境上,从邺城后门离开就算进了大汉的地界,从后门进就算进了辽国,这里是北陆货物流向南陆的重要商道站点之一,每年有价值上百万白银的北陆货物从这里经过。
城市整体划分为三个部分,从内到外共分十五层,内三层为常住居民的住所和坊市,外围两层驻扎着军队,而夹在之间的十层,不是住店酒楼便是交易集市。
这是专门为了交易而存在的城市,城中皆为商人,也只有商人会来到这里,这座城市方圆数十里都不适合耕种,从商是这里唯一的生存手段。
邺城城主府,位于内三层居民区的西北角,萧竹此时就站在城主府的大门口,刘煜背着一个木箱,牵着两匹马站在一旁。
邺城的情况与其他城市不同,南陆的城市,都是由所属的国家朝廷直接派遣官吏班子进行管理,按照大乾律法,由一个督使和两个记官组成的班子到达城市之后再从当地选出辅佐自己的下属,对于边境的城市,还会多派一个军记,专门与地方军队沟通并起到监督作用。
而邺城不同,邺城属于辽国,但是相对独立,城主自己收税却不用上交给辽国朝廷,军队虽然还是对辽国王室负责,但是却无需受到邺城城主及邺城地方官吏的制约。
邺城的特殊,若要有个原因,就得提到城主的特殊,辽国储君——独孤宇。
萧竹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来找独孤宇,或者说,是来找影兵器的线索。
城主府的大门打开,出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妇人见是萧竹,连忙弯腰就要拜下去。
萧竹连忙托住对方的肩膀,说道:“梁姨,咱都是老熟人了,您见我就没必要拜了吧。”
“礼数还是少不得的,”梁姨没有再拜下去,对着萧竹笑道,“太子殿下来邺城怎么也不先说一声,我家少主也好接待一下您啊。”
萧竹笑道:“算了,每次宇设宴都非要和我喝一整个晚上,喝完第二天一天都得头疼,我这次来是有要紧事,梁姨您先让我进去找宇吧。”
梁姨叹道:“害,那快进来啊,后面这个是……你的马夫?”
“啊不,这位是我的书童,我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你叫你们家马夫出来帮他把马牵到马房吧,这小伙子还得跟着我。”
“哦,好。”
两人随着梁姨踏入城主府,一直来到后方,一处占据了整个城主府四分之一面积的马场,马场的一侧立着一排靶子,另一边,一个身高六尺有余的精壮青年拉开一张几乎与他等高的大弓,十息之间,汉子的手臂大开大合,弓弦拉满又弹回,随着箭矢破空的声音响起,其中五个靶子的中心各多了一个洞口。
“好!”萧竹见状连连鼓掌,“半年不见,宇兄的弓术又有提升了,看来是又下苦功夫了啊。”
独孤宇放下弓,见来人是萧竹,笑道:“萧竹,你怎么来了?”
“怎么,弟弟我还不能来了?”
独孤宇苦笑道:“来是好事,但是你每回来都要拿走点我好不容易搞到的北陆货,跟个打家劫舍的一样。”
“哥哥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好兄弟啊,兄弟之间不应该好好分享吗,再说了,我这次可是带着好消息来的。”萧竹说着,走向独孤宇。
“什么好消息?”
“你还记得四年前那个独占了烟草商路的吕央吗,他死了,哈哈哈。”
独孤宇听罢,笑道:“那确实是个好消息,但烟草这条路,好像是萧竹你的利润占大头吧。”
“宇兄你这是什么话,我拿六分利是我辛辛苦苦才把烟草运到南陆各国,宇兄你拿烟草再辛苦,把你辽国王室的身份在辽国和北陆一亮,这烟草对你而言不是手到擒来?”
“那你是怎么确定这吕央已经死了的?”
“前些日子,大概二十六的时候,我的探子就知道了,我这不立刻就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了吗?”萧竹说着,从衣服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独孤宇。
独孤宇拆开信,念出信上的内容:“十一月二十五,亥时一刻,吕央于辽国鲁城一旅店内被发现死于刀伤,身中三刀,一刀脖颈,一刀心脏,一刀左肺,现尸体已被转移至殷国,吕家正在极力掩盖吕央死亡的事实。”
独孤宇收好信,盯着萧竹问道:“是不是你的人干的?”
萧竹摆摆手,扭过头道:“那这得看怎么定义你话里这个‘我的人’了,咱们摘星阁的产业那么大了,旗下数十万人,我怎么知道是不是这里面的人干的,这些可都算是我的人,当然了,也算是你的人。”
独孤宇双手握住萧竹的头,将对方的头强行扭了回来,盯着对方的眼睛:“萧竹,你最好实话实说,吕央的死改变了很多,这几年吕家的扩张已经对我辽国的上层产生影响了,他的死带来的影响远比你想象的大,而他的死因关系到的问题很严重。”
萧竹拍开独孤宇的手,说道:“如果是跟我有关,那我会笑着给你炫耀我的手下有多厉害,但是这次真的跟我没有太大关系,因为我的人去晚了一步。”
“当真?刚好比你派去的人快了一步,有那么巧吗?”
“当真,”萧竹又掏出一叠巴掌大的卡片,递给独孤宇,“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对方似乎不知道吕央的行踪,以为我派去的人是同行,就一路跟踪我的人,然后抢先一步杀了吕央。”
独孤宇接过卡片,问道:“你的人做事会那么不小心吗?”
“当然不是了,”萧竹微笑道:“我手下的那个姑娘机灵得很,她知道对方也是杀吕央的,故意把自己的成果放了出去,玩了一手借刀杀人,她那几天的记录都在这些纸上了,你看了就明白了。”
“十一月二十二,抵达辽国北边境莫北关,确认吕央已经沿商道前往塞北。”、
“十一月二十三,抵达塞北城,在吕央住店隔壁住下,花费十两银子,在塞北打探消息时疑似被跟踪,等待时机。”
“十一月二十四,使用辽国内部势力家臣身份与跟踪者接触,假装无意透露吕央住店地址。申时,吕央车队出城,尾随者除我约有二十人,全部不知来处。”
“十一月二十五,抵达辽与北唐边境鲁城,吕央转换身份为南唐国商人,入住马府。住店旅馆,花费十两半银子,同旅馆有七人疑似同为刺杀吕央者。”
“十一月二十五,卯时,已确定吕央在马府的住房。午时,已将位置透露给其他刺客。酉时,前往马府西南侧观望,准备动手。亥时,目击十七人闯入吕央住处,十七人离开后前往确认吕央死亡,确认无其他人目击。”
“十一月二十六,辰时,吕央尸体被发现,疑似将秘密运回吕家。”
独孤宇看完,问道:“属实吗,十七个人冲进去,只中了三刀,你的人真的没有问题吗?”
“如果她有问题,绝不会让你看出问题,而且她要是有问题,你绝对看不到问题。”
独孤宇将信和卡片递还给萧竹,拾起大弓,转身朝着马场外走去。
萧竹紧随其后,说道:“我没有必要骗你,这样对我没有好处,我知道你的性格,你不喜欢别人骗你,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喜欢把事情挑明了再说话。”
独孤宇停下脚步,说道:“吕央的烟草生意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他垄断北陆烟草是一回事,他还往辽国运了一批更禁忌的东西——黑纹铁,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影兵器,是吗?黑纹铁无论是做武器和用具都不行,唯一的用处就是制造影兵器,而且是制造影兵器最重要的一环。”
独孤宇点头道:“对,而且你知道他运来多少吨黑纹铁吗?按他这几年上报的关税数据来看,他卖出的烟草只有一百多万担,但是他运进来的烟草却是一百二十万担,这里面多出来的,全都是黑纹铁。”
“他一个商人,要黑纹铁干什么,而且南陆能造出影兵器的能有几个人,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他能卖给谁?”
“这就是问题,”独孤宇说道,“我们不知道他把黑纹铁卖给了谁,所以我们一直在追查他的财产来源。试图寻找这些黑纹铁的流向,但是现在他死了,很多方向的线索就断了,我们跟丢了。”
独孤宇说完,摇了摇头,转身走到萧竹面前,按住萧竹的肩膀,问道:“萧竹,我再问你一次,你对吕央起杀心只是因为烟草商路的问题,你根本不知道黑纹铁,没错吧?”
萧竹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拍开对方的手,说道:“如果我知道这家伙有黑纹铁的路子,我是最不希望他死的人,你没必要怀疑我,你也不应该怀疑我,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你应该是知道的,我萧竹对影兵器的态度比你们辽国所有人都要小心,就像我这次来,也是跟影兵器有关,我需要所有已知的影兵器名录,我相信你有的。”
“你这是在触及我们辽国的逆鳞,你想要什么我都有可能给你,唯独影兵器的事情,免谈。”独孤宇说罢,恶狠狠地盯着萧竹。
独孤宇比萧竹高了足足半个头,此时太阳才完全升起,温暖的阳光洒在两人的身上,两个青年就像一头熊和一只狮子在对视,而刘煜就像一只无辜的小兽站在一旁。
萧竹率先开口:“独孤宇,你别忘了,你在我眼里终究只是一个臣子,况且我这是为你好,你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我帮你调查吕央,我的人能找到吕央,那就也能找出吕央背后的人。”
“对,我是臣子,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谁不知道呢,你是未来的皇帝,我是未来的辽国侯,我是你臣子,但是你别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况且你现在还不是皇帝,你只是个太子。”
“你是我们摘星阁的自己人,我还不想跟你撕破脸,我可以付出一些代价,只要你能提供名录,条件随便你提,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独孤宇沉默了良久,他就这么一直盯着萧竹的眼睛,终于,他还是松了口:“行,不过我可先说好,我的条件你可没那么容易实现。”
萧竹笑道:“整个南陆就没有多少事情是我做不到的。”
“我要你帮北陆拓跋氏平定宇文昌的叛乱,就用你引以为傲的机甲,只要你能做到,并且证明,我就把名录给你。”
萧竹皱了皱眉,无奈道:“宇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还以为你会趁机找我索要机甲的设计图和核心技术,这一点我说不定都能给你,但是去北陆干掉宇文昌,还是用机甲,你这未免太难为我了吧。”
独孤宇笑道:“我的理由很简单,你想要影兵器的名单,我不希望影兵器存在,我们的本质目的其实是一样的,就是控制影兵器,你把宇文昌这个能搞出影兵器的家伙做掉,我给你影兵器的名录,这样我也能给我父亲一个交代。”
“真要是等我干掉了宇文昌,你的名录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好吗,我就是为了干掉宇文昌才要从你这搞影兵器名录的。”萧竹说着,一只手揉搓着太阳穴,无奈地对着刘煜招了招手。
刘煜立即领会了萧竹的意思,放下木箱,只见木箱里堆满了书卷,好在刘煜力气足,这一卷书放在一般书童身上,怕是人都走不动道。
“这是殿下从玄教那里顺……啊不,交易来的影兵器名录,殿下原本希望可以通过独孤阁下手里的那份影兵器名录来确认这份名录的真实性,这有利于我们与玄教合作的剿灭宇文昌部队的计划。”
独孤宇没有看刘煜,冷哼道:“还真不像你啊,居然会跑去跟玄教合作。”
“因为玄教可以帮我省钱,这是很现实的问题,”萧竹说着,从木箱里拿起一本书,“玄教承诺会出人卧底北陆,为宇文昌提供错误的机甲情报,而我会派人带着机甲部队与狼主合作,这个消息也会被传到宇文昌那里,届时宇文昌必然按捺不住,想证明影兵器的强大,但是他要面对的是远超情报描述的强大机甲,我的机甲部队就可以将宇文昌的军队一举歼灭。”
“你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你的机甲对上第一序列之下的影兵器都是无所畏惧的,跟玄教的合作反而会限制你的作为。”
萧竹说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但是我们不敢赌,我怎么知道宇文昌有没有第一序列的影兵器,而且我是有过打算的,这是我们跟狼主合作的最好机会,错过了这次,南北的关系将再次错过缓和的机会,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是一朝太子,我希望我的国家能身处和平,所以我联合你们建立摘星阁,而我现在希望能够联合南北两陆,在北陆创造一个和平的时代。”
“这是不可能的,”独孤宇摇头道,“北陆不可能和平,战争是北陆人骨子里的信仰,所以我们独孤家才会来到南陆,你想让北陆结束战争,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北陆人屠杀干净。”
萧竹摇摇头,笑道:“可是你们独孤家已经厌倦了战争了不是吗,北陆连年争战的原因很简单,粮食不够,北陆只有草,淮州大森林的粮食无法支撑北陆的粮食需求,所以你们打仗,强者击败弱者得到粮食和奴隶就能继续存在,弱者只有被毁灭或者自我毁灭的道路,就是这样的环境才导致北陆的乱世一直持续到现在。”
独孤宇陷入了沉思,萧竹说的没错,北陆连年征战的根本原因就是粮食不足,北陆不是没有土地和水源,淮州一片大森林摆在那里,但就是无法支撑北陆人的需求,洛州的大地没多少地方可以种植水稻,淮洲的土地虽然适合,但是淮州的树难以砍伐,无法形成大面的稻田,畜牧和打猎成了北陆人主要的食物来源。这样的环境造就了北陆人难以凝聚到一起,只能形成松散的部落,千年前的北陆大大小小数百个部落,经历了数百年的兼并和称霸战争,最终被那群带着第一序列影兵器的人强行安定,逐渐汇聚成现在的九大旗。
由此可见,想要结束北陆的混乱其实很简单,解决粮食问题,树立强权,而如今的大乾就有这个能力,也只有大乾有这个能力,但是对于独孤宇而言,他明白萧竹为什么要这么做。
独孤宇开口问道:“这样做对你而言有什么好处?”
“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萧竹笑道:“抛开我这颗向往和平的心不说,北陆的稳定至少能把北陆变成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样一来我就能把摘星阁的产业拓展到北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更稳定的得到北陆的货物,有些野味可是只有北陆有的,我们可以用南陆便宜的粮食换北陆稀有的野味,再到南陆卖出高价,到时候我们就是这条商路最大的受益者。”
“就为了做生意,你就想结束北陆持续千年的乱世,真的有这么简单?”
“好吧,当然不只是这样了,”萧竹说着扭过头,看向北边,意味深长地笑道:“听说北陆贵族养出来的姑娘都很润,我也想见识一下,但我是大乾太子,混乱的北陆对于我而言是危险之地,我父皇那个死脑筋几乎不可能让我去北陆,所以只有让北陆和平了,我才有机会去看看啊。”
独孤宇的额头爬满了黑线,无奈道:“你小子不是号称不近女色吗,怎么突然感兴趣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药桶里泡了十六年,我父亲找了不少号称南陆最美的女子来伺候我,我早就看腻了,当然是想尝尝鲜了,而且我说了,我要看的是北陆贵族家水润的女孩,南陆的贵族只会养儿子,养出来的女孩也一个个的只会读书写字,还不如一些民间的妞儿。”
“那你怎么不找民间的妞儿啊。”独孤宇打趣道。
萧竹冷笑道:“因为我是太子,我是未来的皇帝,民间的再优秀也只是民间的,只有贵族的血脉可以与皇室结合,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只有顶层才能与顶层结合,与泥土在一起的是泥土,与天上的浮云在一起的只能是另一片云彩,我们会给予泥土成为云彩的机会,但只能是通过他们自己的努力,而不是依靠另一块云彩。”
“那你觉得,你算什么,云彩吗?”
“不,”萧竹一只手搭上独孤宇的肩膀,笑道:“你们这些诸侯才算是云彩,而我是未来的皇帝,老子是天。”
独孤宇的脸上突然冒出一滴冷汗,仿佛刚才搭在他肩上的不是萧竹的手,而是一只虎掌。
萧竹又摊开手,看着天空说道:“不过天空也有天空的责任,就好比无论是泥土还是云彩,都是受到天空的庇护,不是吗?正是因为有天空,浮云才能自在地飘荡。”
“那泥土呢,泥土你就不管了吗?”独孤宇问道。
萧竹看向独孤宇,笑道:“当然要管啊,但是天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就只能交给你们云彩喽,云彩降下的雨水不就是最能滋润泥土的吗?”
说话间,一滴雨水落在三人头上,雨不大,正好是“润物细无声”的程度。
独孤宇笑道:“都说皇帝是天子,别人告诉我的时候我一直不信,我一直觉得皇帝也是凡人,但是你小子是挺像天子的,说下雨就下雨,这天真他妈会迎合你。”
“你感慨个屁啊,躲雨啊,孟羽快点,这批书比老子的命都贵,这书要是湿了就是在割我的肉!”萧竹说着,朝着马场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