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十三日夜,塞北城内一户官员家中。
从天空看去,围墙内的建筑组成一个‘田’字,‘田’与围墙的间隔种上灌木丛。
一个黑影翻进院落内,摔在灌木丛中,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拍了拍粘在身上的树叶。
房屋内的人听到动静,赶忙冲了出来,看清来人后惊呼道:“范大人,您也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了还翻墙做什么,快进来,您看看您,摔成什么样了都。”
“无妨,”范承一手捂着屁股,摆摆手道,“现在城内乱得很,我们现在做的事,还是小心点为好。”
“哎呀,那也不至于这样啊,大家都是走侧门进来的,您又何必……”
“进都进来了,难不成你还要我翻出去再走一遍侧门吗,不管那么多了,现在已经到了多少人了?”
“大人,目前有二十余人到场,郭大人和张大人也在。”
“那走吧,该到的都到了,还没来的估计也不想来了。”范承说罢,径直往屋内走去。
包括范承和方才的官员在内,共二十七名身穿辽国制式藏青色官袍的官员齐聚一堂,众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霾。
“范大人,您请。”官员将范承引到主位坐下,然后转身向众人道:“各位同僚,今日我等聚在此地,实属无奈,当下的局面就是这样,诸位都已卷入了玄教和大乾的争端,王室已经被控制了,我们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只能聚在一起抱团取暖了。”
“大人,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一名官员问道。
“我们没得选,”范承叹息道,“你不会真以为曹无衍会放我们离开吧,我呸!那家伙早就封锁了各个出口,只要是靠近城墙的都会被盯上,别说是出去了,恐怕踏出塞北的时候我们就算是踏出人间了。”
“是啊,这曹无衍的话里不见得有几句是真的,说什么给我们选择,只是试探我们罢了,我们要是想活下去,唯一的选择就是效忠他。”
说话的是个老气横秋的官员,他嘴边的胡须翘得老高,明明一脸严肃却又有些喜感。
“郭大人,您的意思是?”一名官员不解地问道。
郭大人说道:“那家伙压根就没打算放我们走,你以为他在做什么,只是举起叛旗要与大乾开战?不,那家伙要建立起新的朝代,既然如此就必须要有新的秩序,而新秩序需要维护秩序的人,我们就是他需要的人,我们走了,塞北对他而言就是个空壳,所以他不可能真的放我们走。”
“那他今天还何必说那种话?”
“还能是为什么,为了让我们看起来是自愿追随他的,只要我们宣誓效忠,那我们和他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将来大乾打过来了,我们也难逃一死。”
就在此时,范承说道:“所以我才要召集各位过来,如今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至少表面上,我们只能跟着曹无衍一条路走到黑,不然等大乾来了是以后死,现在跳出反抗就是现在死,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做好准备。”
“范大人的意思是?”
“至少现在,我们假意投降,追随曹无衍,而后再静观其变。”
“怎么个静观其变?”
范承长吸一口气,说道:“如今玄教的对手是整个南陆,以大乾为首的各国联军想必也已经集结完毕了,以十万大军面对百万万大军,无论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认为,玄教必败。”
一名小官疑惑道:“可是范大人您也看到了,玄教那近乎疯狂的大军,那巨人一般的黑色盔甲,恐怕未尝不可与大乾一战。”
“再疯狂的大军,在绝对的人数优势前下也不值一提,别说是百万了,就曹无衍现在能指挥的十万人而言,就算那个个都是精兵,也只需要四十万大军就能全歼这些人,至于那黑盔巨人,大乾的机甲你没见识过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郭大人说道,“但他曹无衍敢在这个时候造反,必然有其底气,各位别忘了,那天是国主与曾将军两人一同出战,我们都看到了国主与那黑盔巨人大战,但是有谁看到曾将军与谁大战了吗,而且国主和曾将军都死得有些不明不白的,我怀疑这里面另有猫腻。”
“这一点,我觉得老郭说得对,”在场第三名看着有些年纪的官员说道,“曾将军与我是好友,我也算了解他,若是正常来讲,面对那样巨大的敌人,曾将军肯定是要与国主一同与之大战,可是与那东西大战的只有国主,那当时曾将军去做什么了?”
“张大人的意思是?”
“我觉得,一定是有比那黑盔巨人更可怕的存在,所以国主才让曾将军去与那个更为可怕的东西决战。”张大人说着,突然没来由地抖了一下,险些没坐稳。
一旁的官员注意到张大人的异样,赶忙扶住他,问道:“张大人,你怎么了?”
“没什么,”张大人喘了几口气,“诸位当中,就属我与曾将军的关系最好,如今他已经死了,实在难免感到难过,没事的,我平复一下就好了。”
郭大人冷声道:“哼,说什么关系好,你俩不是政治上的死对头吗,现在他死了,你倒是怀念上了?”
张大人苦涩地笑了笑:“郭大人,我和曾将军在朝堂上总是吵来吵去不假,但我们都是为了辽国啊,政见不和也只是在朝堂上,私下里我们喝的酒可不少。”
“好了,都别吵了,”范承摆摆手,“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等大乾打过来,我们都得死,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想想如何活下去。”
众人闻言,纷纷沉默了下来。
“范大人所言极是,”一名官员赔笑道,“我们今晚的重点不是谁与曾将军的关系好,我们的重点是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您说对吧,范大人?”
“嗯,”范承点了点头,“各位都请冷静一点,我们的时间不多,寻求生存之道才是我们今晚的重点,还请诸位集思广益。好好想想我们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不要再无谓的争吵了,”
张大人笑道:“范大人,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是你白天不是说了吗,假意归顺,日后等大乾打来了,咱们把曹无衍的人头砍下来献给嘉瑞帝,倒是咱们就是平叛的功臣了。”
范承苦笑道:“别开玩笑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当初也只是为了告诉你们我没有完全归顺,真要是这么做,我就是九条命也不够用的。”
然而郭大人却笑道:“但我们觉得,这件事里面真的有可行性。”
“郭大人何出此言?”
“在你来之前,我们就已经讨论了一下,并且做了一项决定。”郭大人说着,一名年轻官员站了起来。
那年轻大人鞠躬道:“范大人,在下接下来的话句句属实,也请大人好好听听在下的话。”
“你说吧。”
“说来惭愧,在下其实是大乾安插在辽国的监察卧底,主要负责监督辽国朝政,以防辽国侯做出不利于大乾的事。”
他顿了顿,似乎是咽了口唾沫,而后继续说道:“在下希望能牺牲自己,为大人创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获取曹无衍信任的机会!”
“你细说!”
“是这样的,”那年轻人抬头看向范承,目光异常坚定,“在下被派到这里时,曾教过在下一门易容之术,此术可使一人的外貌完全变为另一人。”
“是很神奇,所以呢,你想怎么使用这种技术?”
“恕我冒犯,我想与范大人交换身份,由我替范大人赴死,而范大人将取代我,以我的身份接近曹无衍。”
“你想这么做?”范承往年轻官员的方向凑了凑,仔细打量着他的脸。
那年轻官员长舒一口气,说道:“如果大人愿意,那么我现在就能为大人易容,到了上朝的时候,曹无衍看到的范大人就已经是我了,而范大人您,会成为举报内鬼的忠臣。”
“你什么意思?”范承连忙站了起来,盯着年轻官员。
年轻官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范大人别急,这是如果,在我的计划里,将由范大人伪装的我去举报范承这个人,而后我会死去,到那时,范大人就能顺势取得曹无衍的信任了。”
“你愿意赴死?”范承惊讶道。
那官员拱手作揖道:“必须要有人赴死,范大人。”
而后,他又说道:“这罪名不只是杀头的罪,而是诛九族的罪,我们知道大人现在在城里只有六个亲人,那些人也会由我们的人代替,我们共计七人,愿意为了我们的事业,代替大人的家人赴死。”
他说完,又有六人站了起来,他们都是些年轻人,满脸的坚毅告诉范承,他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你为何自己不去做这件事?”
“因为在下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官员摇头叹息道,“真正归顺曹无衍的必然不止一人,其中假意投降实则有我这般抱负的人恐怕少之又少,我不谙官场,恐怕就算取得信任也难以真正接近曹无衍,所以我觉得,唯有范大人这样的人才能做。”
范承坐了回去,抬头看向站着的七日,这间房屋只点了一根蜡烛,火光将几人的影子映在天花板上,随着烛火晃动,几人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范承问道。
“我不知道,”年轻官员摇头道,“但是我觉得,这是我们能为大乾做的最后的努力,所以我们希望,范大人能支持我们。”
郭大人也附和道:“范大人,你就听他们的吧,他们甚至不惜交代出自己是大乾派来的卧底,这是为了什么啊,是为了证明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忠臣,年轻人尚且如此,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该表个态。”
范承陷入了沉思,一只手撑着下巴,看向还站着的七人。
那七人中的一人开口道:“范大人,您表个态吧,我们是信任您,所以才选择由您来执行我们的计划,我和阿朗不一样,我不是大乾派来的,我是单纯想为国主报仇,杀了曹无衍,我们就是死了也值了。”
又一人附和道:“是啊,范大人,拜托您了,如果您不愿意,就真没人能帮我们了。”
“不是不愿意。”范承说道,他的眼角滑出两行清泪。
“我只是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居然可以做到这一步。”
他又一次站了起来,一只手拍在为首的年轻官员肩上:“真是没想到,在这种时刻,还能有你们这样愿意为大义赴死的人,说实话,我很自私,自私的有些可悲。”
他顿了顿,又叹息道:“说来惭愧,我被你们打动,还是因为你们甚至考虑到了我家人的安危,但既然这样,其实你们也不必为我的家人去死了。”
“范大人,这是我们愿意付出的代价,我们从一开始就想好了,用我们来换范大人您的家人安全,还请大人接受。”
“不必了,”范承一只手拍在说话的年轻官员肩上,笑道:“范某早有觉悟,就算你们替他们赴死了,他们也走不到哪去,国家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所以,只要有一人与我交换就好了,至于我的家人。”
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众人没有说什么,就看着他擦拭着泪水,不时发出呜咽声。
“我生在官人世家,祖上五代从政,他们早就有所觉悟了,明日上朝之前,我也会和他们交代清楚的。”
“范大人。”
“别说了,这个时代需要你们,”范承抽了抽鼻子,本就年老的他此时脸上似乎又多了些许皱纹,“虽说对不住他们,但活在这乱世本就是一种罪责,他们就是留下了,恐怕日后也不好过,只是希望一切结束后,能在塞北城外为我的家人立个碑。”
“范大人……”
“我意已决,多说无益,”范承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此机风险无数,我也难以保证最后一定能成,一步踏错,那就是掉脑袋的风险,不过既然诸位都能有这样的决心,那我一老头又何必惜命。”
郭大人突然笑道:“哈哈,范大人不愧是忠良之臣,连家人都可以牺牲,只是说起来,范大人这个身份死了,本身就能给曹无衍来一刀。”
“哦,郭大人何出此言。”
郭大人嘿嘿笑道:“曹无衍想推翻大乾,走的是起兵造反的道路,既然是兵,那就必须要有粮草,这塞北城的粮食就算全被他抢了去,也不够十万大军吃几天,想要支撑起这样的大军,他就一定会盯上西边的粮仓。”
“是啊,我记得那个粮仓还是范大人执掌的,”张大人也笑道,“要是明天曹无衍杀了假的范大人,而后又得知只有范大人知道粮仓的位置,你说他会有什么表情?”
“估计会急得哭出来吧,哈哈哈。”郭大人大笑着,然而这笑声似乎没有感染到任何人。
所有人都神情肃穆地看向郭大人,对方也明白这不是笑的时候,于是又镇定下来,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到范承身上。
“其实各位也没必要这么严肃,范大人已经做好了觉悟,想一想我们为什么要聚在这里,不就是为了给曹无衍使绊子吗。”
郭大人长舒一口气,继续说道:“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万一真让曹无衍打到最后了,咱们就是一枚钉在他心脏上的钉子,那时我们随便动一动,就能让他做的一切功亏一篑,到时我们就是大乾的功臣,历史的英雄。”
“郭大人,咱们不是严肃,”张大人说着,用余光瞟向范承,“范大人明天就得看着自己的家人死去了,这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儿。”
郭大人摇头叹息道:“也是啊,范大人要经历这般痛苦,我因此取笑他,那还真是畜生不如啊。”
“无妨,我早有觉悟,国家危难时刻,别说是家人了,就是要我死,我也会睁着眼看着自己怎么死。”范承说罢,又看向众人。
“正好提到粮仓,我觉得在计划之前,我有必要告诉诸位粮仓的位置。”
“为什么?”众人惊呼。
“这是诸位取得曹无衍信任的最佳助力,”范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各位且听我说,如果诸位告诉曹无衍不知道粮仓的位置,恐怕只会被当成是不愿告知,说不准他就会把刀架在你们的脖颈上,所以必须要有人说出粮仓的位置,而且这个人必须主动说出来。”
张大人问道:“那你可以自己说啊,反正明天你就不是你了,你难道不应该借机取得信任吗?”
“不,这话谁来说都可以,但唯独不能由我来说,”范承摇头道,“按照计划,稍后我就该去举报我自己了,而如果明天的我知道粮仓的位置却没有在举报我的时候说出来,怕是会被怀疑。”
“范大人,你也可以在举报的时候就说出来啊,这有什么的。”一名小官员疑惑道。
“就是因为我不能在检举的时候说,所以我明天才不能说,而且不能只有我一人接近曹无衍,我需要我们当中有第二个人和我一起取得曹无衍的信任。”范承淡淡地说道。
“这是为何?”
“你们想想,曹无衍为何要攻打我辽国?”
一人不以为然道:“这多简单,不就是因为国主是北陆血统,他好煽动民众,但凡换一国,他估计连兵都没有。”
“不是因为这个,”郭大人摇头道,“他的目标是推翻大乾,这样的理由不足以支撑那些军队跟着他走下去,他们恐怕有更直接的方法控制军队。”
“现在他们控制了我国北线的驻军,是因为挟持了独孤王室,还以断粮为威胁,所以我觉得,在辽国以这样的理由煽动军队造反是几乎不可能的,因为大家其实都对国主有忠心,玄教有不少玄术传承,那些玄术才是他们控制军队的依仗。”
“对,”张大人点头道,“就军队在塞北城外的表现来看,那些大军实在是太奇怪了,所以我觉得,所谓的‘驱逐北陆人’只是一个幌子。”
“所以我觉得,曹无衍现阶段的目标应该是西线四国,而不是可能是正面对抗,毕竟大乾能集结超过百万的雄兵,他就十万人,现在正式开战就是寻思,所以我觉得他应该是要先攻下西线四国,夺取四国国力再与大乾正式开战。”
“而想要收服西线四国,辽国是最好的起点,自辽国出发,沿海岸线往南,可以迅速攻向殷国,后续占领晋、商两国也是如此,到那时,他曹无衍才算真正拥有了与大乾叫板的资本。”
“所以我在想,他在经过别国都城时,也一定会像现在这样收服当地的官员,照目前看来,我们要面对的大多数是真的归顺曹无衍的人,凭我一人怕是难以在那样的官场上存活下去,所以我需要有人在官场上协助我。”范承说着,目光扫向众人。
“如此一来,范大人你有人选了吗?”郭大人问道。
“没有,”范承说道,“所以我把粮仓的位置说出来,明天你们谁敢告诉曹无衍,我就觉得谁能成为我的助力。”
“那若是没人说出来呢?”张大人问道。
范承笑了笑,说道:“那我就只好孤身伴君了,不过我相信,不可能没人说出来,毕竟这可是难得获取曹无衍信任的机会,本身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只是我想看看,谁愿意与我一起接近曹无衍。”
张大人笑道:“既然如此,那范大人您就说出来吧,那粮仓究竟在哪,我们其实也很好奇,号称能养活十万大军两年的粮草,是怎么藏在一个看不到的地方的。”
“是吗,那各位可要听好了,我只说一遍,若是没听清,那就只能怪运气不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