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氤氲,夜色朦胧,缥缈如纱。
武半夏执了两枚玉佩,独自坐在院中,思念着他的哥哥。
武冬凌离开神农峰的时候,她还很小,因此全无任何清晰的记忆。但因着血浓于水,骨肉相连,她感觉,自己与那从未碰过面的哥哥,冥冥之中又有了无尽的羁绊。
清风徐来,带着阵阵桂花清香,伴着草丛里蛐蛐振翅的声音,无不使人心旷神怡。
星陨立在院中的桂树下,一袭墨黑窄袖纹蟒劲装,映着如水的夜色,亦显得温柔明媚。
他今日未以黑布蒙眼,一双鎏银眼瞳流光潋滟,将一件披风覆在了武半夏的肩头后,他轻声道:“夜里天寒,小心着凉。”
一句关心,胜过千言万语。武半夏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侧首回望他,心里沁甜如蜜,仿佛有一股暖意涌遍全身。
想到现下不知身在何处的武冬凌,她又不免陷入了哀思中,忧伤地道:“你说,我哥……现在在什么地方?”
星陨心知,武半夏嘴上不说,心里定是担心至极,便只好宽慰道:“放心,妄容的身法和谋略皆为上乘,又经历过多番波折,经验十足,他一个人,不会有什么事的。”
“可怜他那么小便离开了家,独自一人漂泊在外,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星陨也坐了下来,双手虚握,置于膝上。
月色穿过了桂树枝叶,在他的膝头,刻下斑驳的残影。他还不擅长与人交谈,更别说回答此等推心置腹的话题了。
“对不起,我又忘了,你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我不是故意要戳你痛处的……”武半夏暗暗自责道:自己怎么总是问一些蠢问题?
星陨却丝毫未觉有何不妥,轻声道:“无妨。”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他早已习惯了武半夏直来直去的性格。
话直的人,通常都是胸无城府,有一颗七窍剔透的玲珑心。
“一个人长大……很艰难……”难得星陨主动敞开了心扉。他静静地回忆道:“且不说世事无常,危机四伏。你遇到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办法全然去交付真心……没有亲朋好友,没有父母陪伴,没有人说话,你甚至不知道何谓亲情?何谓感情?”
是啊,如果没有人引路,一个天真懵懂,又弱小无助的孩儿,是多么容易走上歧途,不知归处?
“我也是个孤儿,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从小到大,几乎不敢相信身边任何人。所以,我能理解妄容的处境……”
因为经历相似,所以星陨能设身处地地,想到妄容吃过的苦,但他并不是一个善于倾吐苦楚,和埋怨泄愤的人,只是淡淡道:“只是不知为何,我觉得妄容,并不似传说中的狠辣无情……也许,他与你一样,出身医道世家,又或许,他只是走错了路……”
他和自己一样,也只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同样是父母早亡,同样是孤身一人长大,同样是名动江湖的当世之“绝”,星陨却选择了一条,与妄容截然不同的道路。
世人以痛吻我,我愿报之以歌。
一心向善,概莫如此。
武半夏顿时觉得,星陨在她心中的形象愈加高大:
“谢谢你,星陨!谢谢你能这么想,谢谢你能这么善良,也谢谢你的安慰。我感觉已经好多了!”她给自己打气,仿佛这样,便能驱散心头的阴霾:“如果找到了我哥,我一定要百倍千倍地对他好,将他这些年所受的苦,全都还回去!”
“好。”星陨虽目不能视,但唇角微勾,神色轻缓,无尽的暖意在周身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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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天空昏暗,乌云密布,圆辉玉盘,此刻被隐藏在了厚厚的云层之下,周遭充斥着沉闷的气息。
天衍山庄,主宅内院。
房内灯火黯然,空气浑浊窒息,撑起沉重的天花板。窗棂上隐约可见两个颀长人影,相视而立。
“啪!”
昏黄的光线中,许修庆狰狞的额角,褶皱横布。他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许亦枫的脸上。后者只是捂了捂脸颊,低眉垂头,沉默不语。
“你这个逆子!”许修庆简直怒发冲冠,他兀自咆哮道:“世家子弟,簪缨贵族,有多少人眼巴巴地想娶公孙颖,做丞相府的上门女婿!你倒好……给脸不要脸!啊?竟然还想着要退婚?你是不是昏了头了……人家公孙颖有哪点配不上你?”
“爹!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是!我是配不上她,所以您不如趁早取消了这桩婚事,对我们两家都公平!”
“你!……都怪我平日里太纵容你了,简直是无法无天!”
一旦开了口,许亦枫深知,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退让。因此,他向许修庆直言道:“爹!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但不是公孙颖!”他的语气也带着愠怒。
“喜欢?无知小儿,你知道什么叫喜欢?”
听到儿子表露心迹,许修庆明显有些着急了。与公孙家联姻,是他好不容易搭上的桥,牵上的线,也是与朝廷结盟,巩固天衍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的最佳机会。
他费尽心机,千算万算谋划至此,怎奈自己竟生了个忤逆不孝的孽障,当下便威吓道:
“你真是不识好歹!我告诉你……你是我许修庆的儿子,更是天衍山庄的少庄主。你的婚事,自然必须由我做主!从今日开始,直到举办婚礼之前,你给我禁足在家,好好闭门思过!”
“父亲!”听到如此荒唐的话,许亦枫也怒火万丈,再顾不了其他。
他仰起脸,咬牙切齿地说道:“父亲!你……是不是在密谋些什么?所以才这么着急,要拿我作饵,甚至不惜牺牲我的终身幸福?”
“你!……”许修庆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风声,将他这亲生父亲也猜忌起来,当下便又要动手打他。
“庄主!”此时在外等候着的舟公闯了进来。他一把扼住许修庆扬起来的手臂,喝道:“庄主息怒!少庄主只是一时想不开,您多劝劝也就是了,犯不着如此动怒,伤了父子感情!”
“舟公!”许亦枫跟着怒道:“你不必替我求情……我不是想不开,我是……”
“你还敢狡辩!”许修庆更加怒不可遏,他大喝道:“来人啊,将少爷给我绑了!即刻关入后院灵堂,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房门一步!”
此时,侯在门外的下属,听命跟了进来,向许修庆和许亦枫行礼后,低声道:“少庄主,得罪了!”
许亦枫的手腕被人束起,也不挣扎。他自知无论如何也拗不过父亲,只能低头自嘲地呢喃道:
“你果然心里有鬼,哈哈哈哈……爹,从小到大,我敬你爱你,视你如神只。我原以为,你与那些陈旧迂腐、追名逐利的皇亲贵戚不一样!你是真心为我和我姐好的……如今看来,幻象竟破灭得如此容易,你……也不过如此!”
言罢,许亦枫攸地抬头,灼热地目光愤愤地射向许修庆,宛如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
“枫儿,你……”
“爹,今日我便告诉你!想让我做你的傀儡,任你摆布,休想!哈哈哈哈……”
嘲讽的笑声回荡在偪仄的房间里,绝望的许亦枫被舟公带了下去,徒留许修庆呆愣在原地。
他仍是着一身常穿的佛头青五福团花长袍,黑发束顶,衣冠楚楚,却仿佛一夜间,老去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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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呼啸,松涛飒飒,楼影重重。
夜已深至亥时,远近的人家都已熄了灯,独留月光倾洒,水银泻地。
俞非晚仍持了一柄利刃,独自在院中练习刀法。
她深知,将来去营救父亲,必会经历一场硬仗,或许,还会有更多未知的危险和意外发生。她不能每次都指望谢承昱,或是别的什么人,来救她、帮她,脱离险境,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独当一面。
煊赫千古一刃锋,纵横风云各不同。
她已经将学过的凌风刀法招式,演练多遍了。虽然,只学到了父亲所授的初阶的几招,但融会贯通之后,威力俱在,对付一般的敌人,已是绰绰有余了。
又将动作要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的额间已浸出了薄汗,刘海和长睫微湿,映着如水的月光,晶莹透亮。
佳人舞刃,霍如后羿射九日,矫若群帝骖龙翔。
谢承昱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他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眼神追着院中的女孩起落,看她将刀法耍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那日,从岑府回来后,她便总是不停地复习所学武艺。换作以前,练习强度如此之大,她定是要喊苦喊累的……自从经历了血蛛教一事,她便像换了一个人,再不复从前的天真……
树影斜移,圆月已升至了半空中,月光笼罩着大地,熠熠生辉。
俞非晚拭了拭额间和颈边的汗水,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浑身气力散去了,才心满意足地扛了刀,折身向卧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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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不要……”
“阿爹!你在哪里?”
沉睡的俞非晚被梦魇所困,焦急地唤着。她已然满头大汗,鬓角发际都湿了个透,眉尖急蹙,朱唇紧抿,双颊通红,不停地摇头挣扎,试图挥去噩梦里那些残酷的场景。
谢承昱坐在她的床头,一手握住她的柔荑,一手抚上她的额头,拭去涔涔汗水,想要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
“谢承昱!”猛然间,像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俞非晚直呼出他的名字,带着担忧和急迫,紧接着又是一声低喃:“谢承昱……不要……不要走……”
俞非晚的掌心,又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如铁箍一般,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不肯放手。
谢承昱低头俯身,漆黑的双眸凝视着熟睡中的人儿,一双大掌将她的双手回握,包裹进掌心,温柔摩挲。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一夜,如清泉穿石,浅溪划滩,流逝得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