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灯火璀璨,富丽堂皇。
殿内的八根梁柱上,均雕刻着盘龙飞凤,寓意“龙凤呈祥”。与女眷席面隔开的屏风上,纹有锦绣山河百兽图。整个大殿红烛摇曳,台基上点起了檀香,薄雾缭绕,闻之微醺。
皇帝这一问,让颇有些喧闹的大殿,一时如被人拂了穴位一般,陡然禁了声。
众人皆向岑烨的坐席方向看去,只见一人长身鹤立,颔首站于席间,肩宽脊阔,身形伟岸,正是易容后的谢承昱。
在柳如竹的捯饬下,谢承昱如刀削斧刻般的样貌,已经隐去弱化了不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郎。
可他的身材气质,实在是太过突出,立于这五光十色,纸醉金迷的大殿中,竟一时间被夺去了焦点,使周遭的一切,皆黯然失色。
“此人是谁啊?为何以前从未见过?”
“不知道,看样子是岑将军带进宫里来的……”
“岑烨?他一介武夫,从不关心朝事,带人进宫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今日是给圣上贺寿,说不定,也是想攀扯上什么关系呢……”
“嗯……言之有理,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
大殿上涌起阵阵议论声,原来面对闲谈八卦,连官僚纯臣亦不能免俗。
“朕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啊?”
皇帝见那年轻人毫无反应,以为是个不知轻重的愣头青,随即又加重了语调。
还是岑烨先反应过来,他躬身道:“启禀陛下,此人乃是臣的远方表侄,名唤‘大强’!因他想在军中历练历练,便托了亲戚前来投奔于臣。如今臣正欲将他派往‘震威军’中,从杂役做起。大强,还不快来见过陛下!”
不待谢承昱上前,皇帝似是心情很好,和声道:“诶,去做杂役岂不是太屈才了!朕看你这侄子一表人才,气度不凡……来,上前让朕仔细瞧瞧!”
“……”
俞非晚无语问苍天,心道:这皇帝老儿的眼光,未免也太精明了些!可不能把自家好不容养熟的白菜,让别的猪给拱了去!
她还来不及分辨,为什么“白菜”就成自家的了?这颗嫩绿嫩绿的“白菜”,已经飒飒地自人群中逸出,立在了金銮大殿的正中央。
就在俞非晚和在场的众人一样,以为谢承昱即将向宣玟帝跪膝行礼时,只见“白菜”竟如一位入定了的高僧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背脊直挺,长身玉立,气势凛然,难以逼视,与那龙座上的人一对比,倒叫他人一时分不清楚,谁才是这天璃朝的一国之主了?
眼见谢承昱的态度,显然是对宣玟帝不屑一顾,这让岑烨颇为头疼。
好在坐于龙座上的皇帝并未在意。他兴致盎然地道:“你叫‘大强’对吧?抬起头来,让朕看得清楚些!”
谢承昱则昂首伫立,纹丝不动。
因化了妆的缘故,他的脸上略有褶皱,原本麦色的肌肤被厚重的粉底所遮盖,但难掩俊美的五官和无可挑剔的轮廓,尤其是一双幽暗深邃的黑瞳,仿佛要将人卷进无底的深渊。
“嗯……确实是位好儿郎啊!岑将军,你这侄儿,行为举止,端正磊落,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也丝毫不见怯场,面圣礼数更是周全有加,既不谄媚迎合,也不高傲扭捏……端的是谦谦君子,雄才伟略啊!”
这宣玟帝,也不知是什么心态,谢承昱自从进了太和殿后,径直列于席末,面上未发一言,文韬武略更是不曾显露任何;况且,他还未向你这老头儿行礼呢!哪来的“面圣礼数”?
这……他究竟是哪一点,入了你的“法眼”呀?
俞非晚心中大惑不解。在场的文臣武官也莫不是如此猜忌。但无人敢当众对宣玟帝的看法提出质疑。
岑烨用余光瞟向谢承昱,见他得了此等圣眷,仍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并没有任何谢恩或者回话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接过了话题。
岑烨清了清嗓子,严谨地推辞道:“谢陛下抬爱……大强人还年轻,需要好好磨砺才是!”
“诶……岑爱卿言重啦!”皇帝略拂衣袖,轻巧地说道。
岑烨还未从称呼的转变中回过神来,便又听皇帝开怀地说道:
“爱卿!朕对你这贤侄颇为喜欢,英姿绰绰,真是不减你当年的风采呐!不如,趁着今天这好日子,朕就擅自做一回主,将其指婚给朕的颜华郡主,如何?”
“……”
“叮咚……”的一声轻响,大殿右侧的女眷席面,传来一声清脆的杯倾之声,原本微不可查,但落在这静谧无声的大殿中,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来是帘后的颜华郡主,听闻了宣玟帝的旨意,激动地打翻了桌上的酒盏。
这番变故,实在是叫岑烨等人始料未及——他们事先预想了,面圣后的多种意外情况:譬如皇帝或者近臣认出了谢承昱,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或者因皇宫禁严,没能成功潜入进来等等……
谁能预料到,一番精心的乔装打扮,改头换面后,这谢承昱,还能搏得个“乘龙快婿”的头衔呢?
在场的大小官员也终于是坐不住了,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品阶低一点的,自是对郡马之位艳羡不已。颜华郡主,虽是已故长公主之女,独自在这深宫之中长大,一介女流,无依无靠;但她好歹是皇亲国戚,天家之后。
一旦娶了她做了郡马,这以后的晋升仕途,岂还需焦虑发愁?
而品阶高一些的,则开始纷纷猜测这个名叫“大强”之人的来头,以及看似清廉正直的岑烨将军,此番借贺寿的由头,携家属上太和殿的用意!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岑烨……平日里对谁都爱搭不理的,还以为多清高呢?原来暗地里竟使这样的法子,真是个攀龙附凤的小人!”
“是呀……早知道还有这招,我祖宗三代,旁系九支的亲戚都喊过来了……”
“……”
俞非晚一时也惊愕不已,杵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从前,她对这“皇恩盛宠”,“天家旨意”毫无概念,不过是从他人嘴里,听过来的一句闲言碎语。
如今亲耳听闻,又事涉谢承昱,她再也无法做到事不关己!
“陛……”
“陛下……”岑烨跨步上前,抢先谢承昱一步说道:“禀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岑爱卿有何意见?”皇帝似乎对这声“岑爱卿”说得颇为顺口。
谢承昱立于一旁,原本正欲当面回绝,现下也只能止住话头,先看岑烨如何应对。
“陛下有所不知。臣这爱侄……哪样都好,但是要娶郡主,却是万万不能啊!”岑烨两手交握,拱于身前,他扬了声调,说得绘声绘色,让俞非晚也竖起了耳朵。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此时,颜华郡主自那珠缀屏帘后迈步冲了出来。
但见这颜华郡主,云鬓高绾,碧玉簪和玉步摇两相映衬,雪白珠花点点光华,着一袭绛紫色七重锦绣华袍,衣领微窄,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
她五官生得浓艳四射,眉如柳叶澄碧,唇若红樱初绽,眼波潋滟,粉面桃腮,素腰楚楚,美艳多姿。
只听她火冒三丈地道:“岑烨,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虽然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
岑烨本欲拟个借口推辞圣意,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听在颜华郡主耳中,便完全变了味。
这颜华郡主从小在深宫长大,头上有舅父宠爱,身边有教习嬷嬷娇惯,手下更有一众太监宫女听其指挥,任其摆布。因此,她便养成了这目中无人的个性。
颜华郡主虽心高气傲,却能看得清自己的处境,她深知,这偌大的皇宫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自由。
因此,她本一心许愿,将来一定要嫁一位如意郎君,最好能带她走出这皇宫,去好好瞧瞧外面纷繁的世界。
至于那未来郎君是何身份,是何模样?是否答允?她一概不甚在意。只因她自信是一国郡主,舅父是当朝皇帝,有他做主,既是板上钉钉之事,不怕有人胆敢不允。
谁知这岑烨,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抗旨拒婚不说,还明里暗里贬低自己,认为她配不上他的侄子,因此她才忍不住,自帘后现身。
“颜华!你……你怎么这么没规矩!岑将军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正式场合,原本女眷应当回避,奈何颜华郡主,从不将“规矩”二字放在眼里。
现下,饶是宣玟帝,见了这娇纵的侄女,气焰也矮了三分。
“舅父!一个将军也敢对我指手画脚,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咱们皇家颜面何在?”颜华郡主越说越生气,俏脸胀得通红,映着满殿红光,竟颇有几分皇族的威慑之态。
“郡主息怒!请听微臣一言!”
岑烨也未想到,郡主脾性如此耿直。未免事态扩大,他当下便敛了神色,凛然道:“并非臣觉得郡主配不上臣的侄子,而是……而是他配不上郡主啊!”
“哦?爱卿此话何意啊?”皇帝一手扶膝,一手把住龙椅金雕扶首,倾身探了过来。
“哎……今日是陛下的大寿,臣唯恐冲撞了皇上,惹了圣怒,实在是……实在是说不出口啊!”岑烨一番以退为进,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爱卿有话不妨直说,朕不追究就是了……”岑烨越是推脱,宣玟帝便越是好奇。
岑烨自知已被架上了火堆,不解释个所以然,便再难收场。
他只好闭着眼睛,豁出去道:“因为……因为臣这侄子,自小便患有隐疾!每逢月圆之夜,便会癫狂发躁,嗜血咬人……如那山林野兽一般,难以控制!”
“……”
“此事原本乃是家丑,不便外扬。现下臣说出来,实……实乃情非得已!请陛下恕罪!”
“……”
“陛下,大强……绝非郡主良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