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醉人不思归。
时至九月末,醉江楼外依然过客匆匆。因昨夜下过小雨,雨珠晨露,落打秋叶,如离人寄语,窃窃相闻。
往来行客,撑起了油纸伞,一边欣赏资水沿岸斑斓的风景,一边向酒楼方向缓缓而行,仿若朵朵彩霞飘飞,追忆逝去的年华……
醉江楼,临江厅内。
“少主公,据暗卫回报,岑将军今日出府之前,面见了齐太公。齐太公仿佛是有备而来,同岑将军说了些什么……两人之后一同上了朝。”石溪将打探到的消息,悉数汇报给谢承昱。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谢承昱以指尖揉了揉眉心,抹去脑海中的些许疲累,随即嘱咐道:“昨夜,你们都辛苦了,近几日,你带大家好好休整,莫要再为此事奔波了。那些受伤弟兄,我会请扶芳馆的大夫们过来诊治,至于战死的兄弟们……务必妥善安置他们的家人!”
“是!属下领命!”石溪凛声道,然后也放缓了声调:“能为少主公分忧,是属下的本分。少主公,您也一夜未曾合眼,请保重身体。”
石溪依命退了下去。谢承昱却不敢懈怠,只因这房中,还有他一直牵挂的一个人。
“武前辈,如何?”谢承昱越过屏风,走到内厅,忍不住开口问道。
自武玄盛过来替谢祁山诊治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此时,天已破晓,初露晨光。
昨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武玄盛骤失爱孙,悲痛难当,但此刻仍是耗尽心力,在为谢祁山把脉。
当武玄盛见到谢祁山本人时,灰褐色的眼眸中,闪过讶异、了然、欣慰等各种情绪,他再将目光放到谢承昱身上,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武玄盛默念道。
“前辈……你说什么?”谢承昱以为是谢祁山有什么不测,紧张道。
“像啊……真是像极了……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武玄盛仍自言自语道。
“武前辈?”谢承昱见他不住地盯着自己,以为是父亲的病十分棘手,不禁又加重了些语气。
“哦……”武玄盛微这才如梦方醒。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捋了腮下的胡须道:“情况很不乐观啊……谢将军已身中炎冰火毒多年,毒素早已蔓延至骨髓……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连您都没有办法吗?”谢承昱眉峰深锁道。
武玄盛沉吟了片刻道:“不行,事不宜迟,我必须赶紧带他回神农峰!”
此时,尤媚娘正好进了房间,送上熬好的汤药。
谢承昱吩咐道:“媚娘,你现在就着人去安排,武前辈要出城。”
“是!”尤媚娘正色道。她朝谢承昱拱手示意,得了准许后便转身退了下去。
“前辈,此毒……您可有破解之法?”
身中炎冰火毒的痛苦,这世上没有人比谢承昱更清楚,时而烈火焚身,时而冰寒彻骨,如果没有异于常人的体魄和意志,是不可能撑到这个时候的。
他尚且只撑了几年,而父亲,却十五年来,日日夜夜受这煎熬折磨!一想到此处,谢承昱便恨不能将那幕后黑手碎尸万段!
“有。这炎冰火毒,虽然霸道,但并非没有解药,只是药引子,只于神农峰顶才有,因此我必须带他上山,越快越好!”武玄盛笃定地道。
“那便好!”谢承昱没想到,这世间,除了一公,竟还有人能解炎冰火毒,顿时卸下了心头的重担。
只是眼下,他还需要去救一个人……不得不只能先将人托付于医仙。
定了主意后,谢承昱一拂衣袂,单膝跪地就要向武玄盛行礼。
武玄盛连忙起身,一把托起了他的双手,肃然道:“好孩子……谢将军我会替你守着的。切莫心急……等你了了身边事务,就上一趟神农峰来,那里还有一位你想见的人……明白了吗?”
出乎意料地,武玄盛说出了如此暗含玄机的一番话。谢承昱闻言,眼里不禁闪过万千神色,如黑曜石一般明亮夺目,星光潋滟。
“是,承昱谨记!”谢承昱心头仿佛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焰。他再次向武玄盛躬身行了礼,欲送他出去。
“哎……别送了……”武玄盛摆摆手,云淡风轻地道:“天子诸侯如何……布衣醉客又如何?争得生前身后事,只教性命属乾坤……我且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门外艳阳高照,武玄盛逆光而行,周身仿佛渡了一层曜白金边,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而他的背影,仿佛佝偻了一些,但仍旧是无比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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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叶子落尽,只剩下一树的枝条,在日光下形成阴影,横斜交错,光影斑驳,像一幅光暗分明的素描画。
俞非晚同柳如竹,正坐于二楼的后堂聊天。她将目光从窗外的秋景收回,心有余悸。
昨夜回来后,她一进房间,倒头便睡了过去,不省人事。直到今日辰时末才起身。
谢承昱也未叫人来催她,兴许是知晓昨日之事的凶险,便让她睡个够。
现下,她感觉身上的肌肉筋骨,还隐隐有些酸疼,好在并没有其它外伤。且他们顺利地将谢将军连同什刹前辈一起救了出来,已经是万幸了。
“非晚,昨夜……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没受伤吧?”柳如竹端上了一些茶点,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凌晨回来的,太晚了就没叫醒你。”俞非晚故作轻松地回答道。
“哎……少主公也是,明明是咱们楼里的行动,这么大的事,却不让我和姐姐参与……”柳如竹不解地道。
俞非晚心知,谢将军之事干系重大,又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事前知道的人越少,走漏风声的可能性也就越小。谢承昱想必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和如丝姑娘还有生意要看顾呢……这醉江楼人来人往的,如何能腾的得出手来?况且,如丝姑娘可是京城的头牌,万一出了岔子,受了点什么伤,这醉江楼还开不开得下去了?”俞非晚揶揄道。
“呵呵……非晚,你贯会调侃我们……”柳如竹闻言,轻笑道。
“还有,若不是你帮我们乔装进宫,这次行动也不会如此顺利……所以你呀,也是一大功臣……再莫说自己没参与了哈……”
“是是是……”好在柳如竹并未将之放在心上,她又小声地嘀咕道:“又是闯皇宫……又是劫狱的,听说,昨夜连典狱司和御林军的人都出动了,想想我都觉得凶险!”
“呵呵,还好……还好……”俞非晚只好“谦虚”答道,指望着柳如竹接下来,会像刚才她一样,好好夸赞自己一顿。
“还好……咱们少主公英明神武!于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也不在话下!”
“……”
柳如竹言语间,一片憧憬崇拜之意,仿佛亲临了现场,看她的少主公如何大显神威。
“我说……你就偏偏要无视我吗?我也是昨晚行动的功臣,好不好?”俞非晚傲娇地嗔道。
“你?噗……好好好,你俞大侠,也是当仁不让的大英雄!”柳如竹很给面子地说道。
“那当然!”俞非晚毫不客气地应承道:“也多亏了你柳大仙的易容术,真是出神入化,活赛神仙!”
“哈哈哈……那是自然……”
“不过我和你说啊……你给你家少主公做的易容,可不怎么样……在太和殿上……郡主竟然相中了他……还要招她做郡马呢!”
“啊?……哈哈哈……”
两人互相调侃,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玩闹了一阵,似是想起了什么,俞非晚又问道:“对了,谢将军和什刹前辈他们,现下怎么样了?”
“他们很好,在楼里也很安全,你且放心。”柳如竹侧了侧身,正对俞非晚,严肃道:“只是……昨夜少主公还抓回来了一个人,听说好像已经自戕了……”
“哦……那人是谁?”俞非晚隐隐约约有些不好的预感,想要问个仔细。
“我也不太清楚……只听石溪说,好像是江湖四绝中的一个……”柳如竹回答道:“这朝廷,竟然连江湖上的怪绝也能收买,当真是势力庞大……”
柳如竹犹自一人嘀咕着,俞非晚不禁陷入深思。
“非晚!”
只闻一声惊呼,楼下大堂门口,一袭水绿色的身影忽地冲了进来,正是武半夏!
她朝整个大厅扫视了一圈,再仰首环顾二楼,急切地高声喊道:“非晚……你在吗?”
“半夏,我在这儿!”俞非晚从座位上蹿了起来,朝武半夏挥挥手。
武半夏提着裙摆从楼梯口飞奔了上来。她边喘气边道:“非晚,我哥……我哥在哪儿?”
星陨随后追了上来。没想到,他一身傲人轻功,一路上跟着武半夏想要保护她,竟一时被她甩在了后面。
武半夏人还未站定,便将俞非晚四周打量了个遍,并未看到武冬凌的身影。
“非晚……星陨说昨晚你们抓了我哥,他……他人呢?”
俞非晚不敢直视武半夏,只好以询问的眼神看向柳如竹,希望得到的答案不要是她所设想的那样……
而柳如竹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事实就是如此残忍——武冬凌已经死了。
“半夏,妄……武冬凌已经死了……”
“什么?”武半夏惊得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没站稳,几乎要从楼梯口摔下去。还好星陨及时扶住了她。
“不……这不是真的……非晚……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武半夏呢喃道。
得了星陨的消息,她本以为,能与失散多年的亲哥哥重逢,一路上又惊又喜,恨不能飞至醉江楼。
如今一瞬间,惊喜却变成了噩耗,待脑海中消化了这个讯息后,她再也情难自抑,眼泪夺眶而出。
她缓缓地蹲下身,泪水浸湿了鬓边和衣襟,尤未察觉,只是将头埋进臂弯里,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等等我……为什么?呜呜……”武半夏呜咽着,心痛如绞。
可怜兄妹二人,此生再未能见上一面,便如他们的名字一般,“炙夏”和“凛冬”季节,交替而过,却永生不能相会。
星陨未发一言,只是将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肩头,以示安慰。
再多的言语,也抵不过虽然割裂了多年,但仍然还在延续的亲情,俞非晚和柳如竹也只能静静地陪在一旁,等她释放情绪,平复心境。
过了一阵后,武半夏自膝间抬起头,眼泪已盈湿了脸颊,哭花了妆。
她怅然道:“他……他的尸身……在哪里?我想……我想看看他的样子……”
“跟我来吧……”星陨将她虚扶了起来。随即牵了她的手,二人转身下了楼。
“没想到,武姑娘对她哥哥的感情,如此之深。”等二人走远后,柳如竹托着下巴感叹道。
她想到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姐姐——如果柳如丝突然死了,她也会痛彻心扉,情绪崩溃吧?
“是啊,医者悬壶济世,自是怀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更何况是他的亲哥哥?两人出身相同,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可叹老天爷,真是会捉弄人……”
俞非晚正感叹着,冷不防楼下又传来一声呼喊:“非晚……我知道你在,俞非晚!你快出来!”
一楼原本就熙熙攘攘,往来宾客众多,但这一嗓子,竟是盖过了大堂内所有人的喧哗声,贯穿全厅。
俞非晚将手扶上栏杆,探首望去,只见楼下一男子,着一袭深紫色对襟窄袖长衫,手扶腰间剑托,昂首颐指,面目朗阔,正是许亦枫。
他旁边跟着他的好兄弟公孙颉,两人逆着光站在堂门口,竟是一副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架势!
“许亦枫……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