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济渠外围,有所庭院,房屋低矮、光线昏暗,乃是通济渠原本的水关所在,自从疏浚工程开始,通济渠暂时封闭,水关上下吏员,一起并入“通济渠疏浚工程临时指挥部”,这所庭院,自然也被“指挥部”临时征用了。
事实上,自从通济渠疏浚开始,朝廷的各路官员,都集中在此地办公,按照划拨这所庭院给“指挥部”的河南府的说法——大家聚在一起,有什么事情好商量,效率更高,还请大家齐心协力,早日完成通济渠的疏浚,上对得起天子厚望,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在这所小小的庭院之中,三间正房基本不启用。
正厅留下当了“会议室”,以备众人共同商讨相关事宜。
偏厅做了裴相的“办公室”——裴相是“指挥部”的“总指挥”,从格调上显示出朝廷对通济渠疏浚工程的重视,自然要给“总指挥”把办公地点留出来,即便人家裴相贵人事忙,整个工程竣工也不见得能亲自来通济渠一趟,但是你得把“常驻办公室”给规划出来,以此来表达对裴相亲自“坐镇”通济渠疏浚工程的认可和尊重。
剩下的一间,留作了资料室,万一领导来检查呢,无论是裴相,还是工部的官员,肯定要讲话的,自然会在“会议室”中呼呼哈哈,把“资料室”安排在“会议室”旁边,调用什么数据、文佳啥的也方便,同时让领导不经意之间看到“资料室”里面齐齐整整,也显得大家用心做事了不是。
所以,庭院之中的三间正房虽然条件最好,却也使用频率最低。
真正使用频率高的,是东、西厢房和后院。
东厢房,三间,被“河南府”占据。
领头的就是士曹参军杨玄璬,他单独占据了一间,作为办公、休息的地方,相当于家里的书房带张床,也相当于单位的休息室可以办公,好吧,说得挺好听,其实就是穷对付……
剩下的两间,一间被杨玄璬手下的两个主事占据,另一间当做了“集体办公室”和“会客厅。”
西厢房,也是三间,被“河南县”占据。
基本划分跟东厢房差不多,也有一间“集体办公室”和“会客厅”,剩下的两间,一间归罗县令,一间归河南县高主薄。
至于庭院的后院,条件更差,自然不符合官员的身份,也就没有了官员下榻、办公,被原本通济渠水关的吏员们占据。
另外,后院原本用来储存水关征收税赋的仓库,现在已经变成了通济渠的粮仓,“通济渠疏浚工程临时指挥部”上上下下,以及通济渠一干青壮劳力的吃食,全是由这个仓库来支应。
值得一提的是,罗县令作为河南县的正印官,亲自坐镇通济渠承担疏浚工程的主要工作,他带到通济渠的下属最多,除了县里的高主薄之外,还有河南县功房、户房、民房等一众吏员,以及几名衙役,专门负责维护疏浚工程的“安保工作”,尤其在河南县大治、通济渠人满为患的时候,罗县令还特意增加了一部分人员,最终维持了十名衙役在通济渠听令,当然,这些人中,除了县里高主薄是正经的朝廷官员,其他不是吏员就是衙役,自然没有资格居住在前院,也都跟通济渠水关的那些吏员挤在后院之中。
东厢房中,杨玄璬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士曹,来了,来了!”
一名河南府的主事,突然闯进杨玄璬的办公室,即便刻意压低了声音,也难掩他脸上的兴奋。
此人姓林,乃是河南府士曹之中一名没有品级的主事,河南府上下周所周知,他乃是杨玄璬的心腹,事实上,杨玄璬任官河南府士曹参军多年,私下里很多事情,都是这位林主事帮着暗中料理的,今天,通济渠发生的种种和将要发生的种种,也都是他在暗中帮助杨玄璬联络的。
“顺利吗?”杨玄璬一见是他,听到的又是期盼已久的消息,自然大为振奋,一点上官的架子也没有,连连追问道:“可有什么不协之处?”
“没有,一点没有!”林主事笑得跟一朵花一样,语速极快地把具体情况介绍了一遍,然后一脸兴奋地总结道:
“士曹,当真是时来天地同协力啊!
原本计划着安排人闹事,属下还曾担心其他青壮劳力不为所动,结果,简直是老天相助,食堂大师傅今天一共就买来几斗粮食,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是怕咱们院子里面的官爷、吏员没有饭吃,竟然把这几斗新粮全留下准备蒸饭,至于给那些劳力吃的东西,都是在粮仓中扫了一遍地皮,也不管有多少粮食,也不管干净不干净,直接就加水熬粥了……
您是没看见那玩意儿啊,就是一锅灰汤子,说他么里面有粮食我都不信!
正巧,咱们安排的人第一个打饭,一看就急眼了,都没用费事,直接把所有人都煽动起来了!
毫无破绽啊!
士曹!
真的是毫无破绽!
再配合上咱们之前的谋划,简直天衣无缝!”
说着,高主事特意收敛了脸上的兴奋,刻意摆出一副庄严肃穆的表情,对着杨玄璬一躬到地,沉声说道:
“事成矣!
只要士曹按照当初的谋划出面安抚,在咱们早就安排下的人配合之下,就能将这些人带回工地。
这便是平息民乱!
此乃大功!
他汜水谢三郎不过一个小小黄口孺子,不过就是威凌讨薪的漕帮帮众,出其不意斩杀了带头闹事之人,就敢上报一个‘平灭叛乱’的功绩,在明眼人眼中,不过是小儿张狂、适逢其会而已!真正有识之士,谁不说他汜水谢三郎不过一介酷吏而已,那就是用普通民众的尸骨铺就自家青云梯的小人!
如今士曹也能‘平息民乱’,而且还能一人不死,日后赏功,如何也不会低于谢三郎呢!
士曹请想,他不过是一个小小县尉,就一跃成为监察御史,士曹如此大功,又以河南府士曹参军为底子,说不定直接升任殿中侍御史也是大有希望啊……
如此,属下,为士曹贺!”
杨玄璬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看了高主事一眼,很是满意,这才略带矜持说道:
“升官不升官的,杨某不在乎……杨某这一任河南府士曹参军马上就要任满了,四年时间下来,我也是累了,不如趁着守选的这段时间,休息一番也好……殿中侍御史虽然清贵,但是杨某再次出任选官的时候,也不是毫无希望……”
高主事一听,这还有啥不明白的?领导谦虚,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做下属的,不能当真,不但不能当真,还得顺着这话捧的同时,把台阶给人家搭好了。
“是是是,士曹所言极是!
以士曹这几年的辛苦和兢兢业业,即便没有这次的功劳,朝廷也断然不会亏待了士曹……
不过士曹仁心为民,自然不愿看到青壮在疏浚通济渠的时候饮食不济,这才挺身而出……
真要是说起来,还不是因为谢三郎那个无知小儿,要不是他悍然抓捕粮商总会的林会长,致使粮价飞涨,这些憨厚百姓有如何敢聚众作乱?又何苦让士曹出面平息民乱?
说到底,都是因为谢三郎!”
“不错!就是因为这个无知小儿!”
杨玄璬面露凶光,满是愤恨地沉声说道:
“杨某也不愿如此行事,怎奈谢三郎与我杨家有私怨,这一番穷追猛打之下,让我千年世家的声誉毁于一旦,此仇不报,杨某日后到了地下,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故而才不得不如此!”
高主事听了,知道这话不能接,张口便转换了话题。
“士曹不必如此,谢三郎不过一跳梁小丑而已,眼看着覆灭在即,不值士曹再为他动气。
再者,士曹马上就要青云直上,光耀门楣就在眼前,日后子孙延绵,也都会以士曹为荣!”
杨玄璬听过了,再次哈哈大笑,然后看着高主事,别有深意地说道:
“共富贵,勿相忘。”
都是读过书的人,高主事听得明白,这是把陈胜的“苟富贵,勿相忘”改动了一个字,“苟”乃是如果,还没有确定,“共”乃是既成事实,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杨玄璬在给他封官许愿呢,哈哈一笑,再次行礼。
“多谢士曹提拔!”
杨玄璬这回是彻底志得意满了,略带矜持地再次点头之后,对高主事说道:
“如今虽然进行的顺利,也不得懈怠……
高主事,按计划行事吧,还需请你辛苦一趟,前往洛阳,知会杜九郎杜御史一声……
告诉他,事成之后,必不负当初之言。”
高主事一笑。
“份内之事,不敢称劳!
属下这就前往洛阳,这边的事情,就有劳士曹费心了!
只是不能亲眼目睹士曹‘平灭民乱’,实在是……实在是属下一生之遗憾……”
这记马屁,让杨玄璬神清气爽,哈哈一笑,不再多言。
高主事也低声嘿嘿一笑,相处多年,他知道在杨玄璬面前,什么时候闭嘴才是最好的选择,再次行礼之后,转身出了杨玄璬的“办公室”,在通济渠青壮齐聚庭院之前,打马直奔洛阳城。
杨玄璬看着高主事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这才转身前往东厢议事厅。
河南府仅剩的一名主事,带着河南府的一众吏员早就等待在那里。
“张主事。”
杨玄璬招呼了那位主事一声,这位也是杨玄璬的心腹之人,只不过更多帮他在河南府处理公事,而不是像高主事一样处理杨玄璬或公或私的阴私事,这样的张主事,自然不如高主事一样亲近杨玄璬,却也是杨玄璬在河南府中不可或缺的助力。
“张主事,去请一下罗县尊,就说我有消息,通济渠的青壮不稳,或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还请他过东厢商议一番。”
张主事一见杨玄璬,早就起身静待他的吩咐,一听让他去请罗县令,顿时一愣,人家是河南县的正印官,官居六品,比杨玄璬这个士曹参军官品要高,之所以会屈居西厢房,也不过是敬重东厢房所代表的“河南府”,却不是敬重他杨玄璬,按照官场的规矩,如果杨玄璬有事和罗县令商量,自然是要亲自移步前往西厢房才是,断然没有杨玄璬这边随便去个人招呼一声,人家就过来的道理,现在杨玄璬却让他去请罗县令,实在是有点……
结果,还没等张主事开口呢,突然听到杨玄璬说“青壮不稳”,顿时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官场规矩不规矩的了,应命一声,快步而去。
杨玄璬站在东厢房的议事厅,不管身后河南府一众吏员神色慌张地议论纷纷,双手负后,神色平静地等待着河南县的罗县令。
议事厅中的吏员,在议论纷纷之后,或早或晚地注意到了平静的杨玄璬,也纷纷平静了下来,还有涉世不深的吏员在暗自感叹,你瞧瞧人家杨士曹,这才叫每逢大事有静气!
通济渠青壮上千人,将有不稳,一个不好,就是烈火烹油的局面,别说他们现在这个小小的庭院中,除了十名河南县的衙役,全是“临时指挥部”的各级吏员,就算是全是大唐府兵,也难以弹压如此多的青壮闹事!
如果这些青壮真闹腾起来,罗县令也好、杨士曹也好,他们这些有品级的朝廷官员,才是真正的首当其冲。
如果说这些吏员一个个的都有危险,那么罗县令和杨士曹等官员,才是必死无疑。
结果,杨士曹接到了消息,竟然就这么静静地等待,丝毫也没有慌乱,怪不得人家是士曹,咱就是一个没有品级的吏员,别的不说,就是这一份静气,咱就得好好学学!
这些吏员一想到这里,顿时也都沉静下来,钦佩、希望的目光,交错在杨士曹身上,仿佛杨士曹的平静,能够决定最后的结果一样。
他们不知道的是,杨玄璬绝对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