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
今日不是朔望,自然也没有大朝会,但是金銮殿上依旧很是热闹,数量不少的官员分列左右,准备和李老三一起讨论一下国家大事。
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常参官。
五品以上的职事官、八品以上的供奉官、员外郎、太常博士等,都是常参官。
其中,所谓的供奉官,是指中书省、门下省、以及御史台的重要官员。
中书、门下暂且不说,御史台的重要官员,包括,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看明白了吧,要不说御史台清贵呢,得全员参与常参朝会。
常参朝会也好,大朝会也好,说到底,都是开会。
既然是开会,就躲不开一个固定的程序。
点名。
当然了,自然没有后世的那种直接点名,什么“没来的请举手”之类的。
在大唐,有当值的殿中侍御史来数人——也好数,朝会这种事很重规矩的,每一个人,官员、金吾卫、内侍,都有固定的站位,那个位置上没有人,那就是没来,当值的殿中侍御史如果经验丰富的话,仅仅扫上一眼就能看明白少了谁。
今天也是如此。
等李老三在御座上坐稳的时候,殿中侍御史已经点完名了。
“启禀陛下,监察御史谢直,未到。”
李老三现在一听这名字就头疼,虽然不愿意见他,但是也得问问啊,这事要是往大了说,就是谢直不给他面子啊,我组织开会,你不来,连请假这种程序都不顾了,不是不给面子是什么?然后就问大家,谁知道谢三郎干啥去了?
作为谢直的直属领导,李尚隐这位御史台的老大,必须站出来说话了,陛下您忘了,上一次大朝会,您不是安排他去弹压洛阳粮价了吗?
李老三差点气乐了,真拿我当不出宫城的傻子了,现在洛阳城粮价变成什么样子,你们当我真的不知道吗?好家伙,谢直现在的名头,在洛阳城里面比我这个天子都好使,刚说让他出面打压粮价,你看看把粮商都吓成什么了,不但粮价回归了正常水平,一帮粮商还争相打折,生怕让人家谢三郎费事,据说现在洛阳城的粮价都到了一百六十文一担了……这还用他谢直去打压个屁啊!
严挺之一看,不行啊,这天子怎么跟小孩似的,不就是上一回大朝会谢直顶撞了几句嘛,至于不至于啊你,你给人家安排了事情,人家干不干的吧,效果达到了,这是人家有能力,你作为领导不夸奖就算了,怎么还不乐意了呢?想到这里,他就站了出来。
“陛下有所不知,洛阳粮价大体回落了不错,但是还有两家粮商坚决不降价,不但不降,反而再次涨价,如今已经将粮价增长到了六百文一担的高价上!
这两家粮商,一家姓林,一家姓周,都是洛阳城中最大的粮商之一,他们两家粮商,占据了洛阳粮食买卖一半以上的份额,甚至大部分大宗粮食买卖都要找到他们两家……
如今,其他粮商降价,他们两家涨价……总得来说,也不算成功地打压了洛阳粮价……
谢直谢御史,既然得了陛下口谕,要打压洛阳粮价,自然要忠于王事,今天没来参加常参朝会,想必是正在想办法打压粮价……”
李老三点点头,没说话,谢直如何打压粮价,这个过程,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当领导的,尤其是皇帝这种大个领导,最习惯的方式,特别直接,“我只要结果”!现在一听谢直还没有成功地打压了粮价,顿时没有了兴趣,刚想招呼张九龄、裴耀卿这帮丞相,问问有没有其他国家大事需要处理。
结果。
有人上本。
杜九郎。
“启禀陛下,微臣有本,弹劾谢直!”
李老三一听,顿时来精神了,弹劾谢直?这个好,来,细说说……
“启禀陛下!
谢直肆意妄为,仅凭在押囚犯的一面之词,就悍然抓捕了洛阳粮商总会的林会长,致使洛阳粮商人心惶惶,致使洛阳粮价沸腾……
如今通济渠青壮已然断粮了……
微臣上朝之前听闻,如今通济渠青壮饭食无着,已然齐聚在通济渠庭院之外,向朝廷讨要说法……他们齐呼口号,‘我等要吃饭’,其声凄惨,令人心生怜悯……”
李老三一撇嘴,杜九郎说的这些咸的淡的他都没听,他当皇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听不出来杜九郎这里的小小套路吗,不过有人跳出来弹劾谢直,但是让他挺高兴的……
结果,李老三当个笑话听,可有人不成啊。
裴耀卿。
为啥?
人家裴相受命整理大唐漕运,扬州那边也弄完了,河阴仓也建造起来,就差通济渠疏浚了……现在通济渠的一切相关事宜,人家裴相都特别上心——你就想吧,八拜都拜了,谁愿意让事情卡在最后一哆嗦上?
裴耀卿还纳闷呢,不是说通济渠疏通在即吗,头些日子也亲自视察过一回,挺好的啊。
尤其是河南县的罗县令,堪称能吏,不但亲自坐镇通济渠疏浚工程两个月有余,还创造性的开发了大唐用工的新模式——雇佣劳力来建造国家工程,最让裴耀卿欣慰的是,那些雇佣劳力的费用,全是人家河南县自筹的,根本没给国家添麻烦!
当时裴耀卿还着实夸耀了罗县令一番呢,勉力他站好最后一班岗,早日完成通济渠的疏浚,他也好为罗县令请功。
裴耀卿都想好了,等通济渠疏浚完成了,罗县令这样能吏,必须好好酬功,让他在更高的位置上做出更多的贡献。
结果……
刚琢磨完这件事,通济渠就出事……了?
裴耀卿是真有点急眼了,连带着对谢直也埋怨上了,这孩子!看把这点事情办的,你抓人就抓人呗,一个粮商而已,值当个什么?但是你抓了人之后,你倒是把这些首尾处理好了啊!别的事我能不管,通济渠的事我能不管吗?
“启禀陛下,此事应当严查!”
李老三点头,这都惊动大唐宰相了,不查也不行了啊,人家裴耀卿为了整顿大唐漕运,来来去去折腾了两年多了,堪称劳苦功高,李老三也犯不上因为这点小事不给裴相面子。
“着谢直当堂自辩!”
然后,整个朝堂一片无言。
李老三这才反应过来,谢直没来……要不说开会的时候得要求所有人到场呢,你看,这事弄得多尴尬……
“派人去找!”
自有内侍领命而去。
杜九郎弹劾谢直之后,就一直站在金銮殿正中,裴耀卿的焦急,李老三的不喜,都被他看在眼里,一见内侍急匆匆地出了大殿,他忍不住心中大喜,这回,倒是要看看谢直如何逃出生天!
……
通济渠。
谢直出面。
通济渠一众青壮全都傻眼了。
如果说刚才戴捕头拦在庭院之外,又是响箭又是收拾陈九的,着实气势非凡,把通济渠青壮吓唬得不善,
但是,漕帮何帮主一出现,戴捕头就已经气势不再了,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突然间翻脸,还让老张、老王射箭,正是因为戴捕头生怕压不住何帮主。
可惜,羽箭两支,未能建功,让何帮主毫发无损不说,还让通济渠一众青壮仿佛看到了河南县衙役们的软弱——好像,羽箭也没有那么可怕的……
事实上,现在这些青壮有些蠢蠢欲动,尤其听到何帮主质问“粮食何在”的时候,都不用隐藏在人群中的漕帮帮众再次煽动了,好多青壮甚至开始主动向前。
然后,谢直出现了。
当通济渠的这些青壮看清楚谢直其人的时候,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吓得!
别怀疑,他们都认识谢三郎,这位河南县的前任县尉,现如今的监察御史,要不是他谢三郎,也不会有人被强制赎铜,继而被罚到通济渠来挖淤泥,要不是他,罗县令也没钱到洛阳城去雇佣劳力,最关键的,漕帮就是在人家谢三郎的手上被祸祸散的……
这些通济渠的青壮,不但都认识谢直,还有人亲眼见识过他的凶猛——那是在西市大车帮总部的门口,赖三带着人闹事,二百多人啊,人家谢三郎呢,手下仅仅三十几个人,就敢骑马冲锋,阵斩赖三!
东都洛阳,和西京长安一样,都是大唐的首善之地,谁他么见过这个!?
横刀出鞘,鲜血迸现!
自那以后,洛阳城中就流传这谢三郎的传说,这货他么就是个神经病!谁家县尉还带抄着刀子亲自砍人呢!?
现在一看谢直出面,卧槽,离他远点!没看着他又骑在马上?身边的那两个,好像一个叫牛佐一个叫谢勇吧,上回谢三郎冲锋阵斩赖三的时候,就是他俩跟着一块来着……不行,退后一步不安全,再往后退退吧,谁能保准谢三郎什么时候抽风?他万一不痛快,再带着人冲锋再办?真要是误伤了,他管给拿钱治病吗?
蹬。
蹬。
蹬。
通济渠上千青壮,齐齐后退三步。
何帮主差点哭出来,你们他么太没义气了!我这不是来为你们折腾粮食来了吗?你先别管我做这件事情的目的如何,起码表面上的理由,是为了让你们吃饱饭好吧!结果谢直一出现,你们就齐齐后退,这他么不是把我给晾这了吗!?
何帮主有心说话,却在谢直阴冷的目光注视之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直早已纵马来到庭院门口,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何帮主一眼,眼神之中全是玩味,这回你自投罗网,我看你还往哪跑?
挥挥手,牛佐摘下战马上的长弓,张弓搭箭,瞄准了何帮主。
牛佐的这把长弓,跟衙役老张他们的长弓可不一样,乃是将作监大匠精心所制,足足五担的巨力,这要是把箭射出去,何帮主再想用手把羽箭拍掉,那就是做梦了!
刚刚被羽箭所指,何帮主的冷汗就流下来了,压力太大了……
谢直冷哼一声,不过,先不着急收拾何帮主,先处理了通济渠这帮青壮才是。
抬眼扫视了通济渠青壮,见他们一个个臊眉耷眼的,不由得冷哼一声。
“不就一顿饭吗?
有问题派个人来庭院找罗县尊不就行了,罗县尊亲自坐镇通济渠二月有余,一方面就是看着你们干活,另外一方面,不就是给你们解决问题的?
怎么?一顿饭吃的不好,就全来请愿?
毛病!”
谢直的声音不大,但在千人齐齐沉默的场合中,足以保证大部分人都能听到他的话。
众人听了,不少人脸色微红,真要是说起来,好像确实有点不太像话哈?有事说事不就行了,何必闹事!?可别忘了,昨天,就在昨天,早晨就喝了一顿粥,大家都没有力气干活,就是人家罗县令亲自出面,让大师傅给重做了一顿干饭……要是这么说的话,还真是,即便今天早晨是一顿灰汤子,其实找两个人来庭院汇报一声,人家罗县令哪能不管?
可是还有人坚持不认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罗县令不会不管这些青壮的伙食,没粮食,他也是没招……
谢直见有人目光闪烁,自然能猜到他们的想法,冷冷一笑,一声高喊。
“田大壮!”
大车帮田大壮,早就押着长长的车队来到了庭院门口,听了谢直的招呼,直接跳上了身边的大车,抽出刀子,一刀狠狠劈在脚下的麻袋之上。
哗!
数不清的米粮洒落了一地。
“都听好了!
谢三爷三天前领了天子的任务,要亲自出手打压洛阳城粮价!
洛阳不法粮商囤货居奇、哄抬物价,已然事实俱在,谢三爷如今可以直接动手抓人!
但是,三爷考虑到还是要以打压粮价为主,这才命令我大车帮全员出动,三天时间到汜水县跑了一个来回,带回来足量的米粮,足以保证洛阳城百姓吃喝!
谢三爷三天时间奔波了上千里,就是为了洛阳百姓的一口吃的!
他刚刚回到洛阳城,就听说了你们通济渠青壮被有心人煽动了起来,这才押着米粮前来!
看清楚了没有!
这些大车上都是粮食!
足够你们吃到通济渠疏浚工程完成了!
都听明白了吗!?”
有粮食,就是横,田大壮一顿喷,就差指着青壮的鼻子骂街了。
通济渠青壮听了,不舒服,但是就得忍着,谁让他们闹事来着?人家把问题解决了,他们挨骂也是活该。
谢直一见通济渠青壮都老实了,不由得冷哼一声,招呼戴捕头。
“老戴,派人去庭院,请主薄出来,带着花名册!”
戴捕头一时之间还没有把握到谢三爷的意图。
“三爷,这是要……?”
谢直冷冷一笑,瞥了何帮主一眼,又瞥了瞥上千通济渠青壮,见有不少人神色躲闪,不由得再次冷哼。
“干什么?
哼!
我倒是要看看,这通济渠里面,到底有多少诚心捣乱的宵小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