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济渠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老三的这个问题问得不偏不倚,既没有刻意偏袒皇家家奴高内侍,也没有轻易采信谢直所说高内侍勾结匪类,只是很明确地要知道事实的真相。
张主薄听了,回答得也相当本份。
“启禀陛下,微臣一早与我河南县县尊罗县令,一直在通济渠庭院的西厢房等待消息……
直到谢御史带着粮食出现在通济渠,微臣才在谢御史的召唤之下离开西厢房,到了庭院之外,对通济渠青壮进行点名……
在微臣离开通济渠庭院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微臣不曾亲见,不敢多言……
只能描述微臣出了庭院之后的所见所闻。”
李老三面无表情地给出了一个字。
“可。”
张主薄争得了李老三的同意,然后才开始描述他的所见所闻。
重点,自然是自己被劫持的前因后果。
“微臣所见,谢御史全力控制局面的时候,高内侍突然向前,出乎意料地站在谢御史的马前,还一把抓住了谢御史战马的缰绳。
谢御史,以及谢御史手下的众人,都大惊失色,连忙叫喊让他放开……
也正是因为如此,控制局面的谢氏部曲,全然放弃了对局势的控制,让贼人有了可乘之机。
微臣……微臣当时身在青壮之中,正在点选他们的名录,也被这突然之间的变故惊呆了,一个没防备,就被贼人劫持!
但是贼人……”
随着张主薄的描述,高内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惊恐、焦虑……不一而足,满朝文武见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表达同情,反而神色越来越淡漠。
该!
你一个内侍,出宫传旨就传旨,人家官员手上有事呢,也没说不接旨,就让你等会,虽说态度算不上好吧,你上去抓人家战马缰绳干啥?这要是人家没骑着马,你还想上去薅脖领子不成!?就算你是替天子传话,也没有这个道理啊……
太横了!
听到这里,满朝文武再也没有要对谢直喊打喊杀的了,反而希望天子下令处决高内侍。
嘿,事情就是这么奇怪!
这个心态上的转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原因,无非“立场”二字。
满朝文武,都是官员,和皇家家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在处理内部矛盾的时候,因为各自的种种诉求,他们想把谢直驱赶出朝堂,但是,当他们听到高内侍的这种作为,刷一下,一致对外!
有了这个“立场”做背书,再往下听,就越来越不待见高内侍了。
“险些导致民乱”?
那是肯定的啊,杀官即造反,都不是“民乱”二字可以遮掩了,而通济渠发生了什么?朝堂官员被劫持,刀子都顶在脖子上了,要不是谢直处置得当,恐怕河南县张主薄就要血溅当场,如果这都不是民乱,那什么才是?非等通济渠青壮举起造反才行吗?
至于“勾结匪类”……
有点牵强……
不过,也不是说不过去……当时那种环境、那种情况,你一个内侍就因为谢直没理你,就敢冲到谢直的身前,这种不管不顾的作风,就算是没有“勾结匪类”的主观意向,也是从客观上给贼人创造了机会,要不然的话,人家河南县张主薄也不会被贼人劫持!
再说了,谁知道你是无意举动,还是……主动为之?
甚至有心思机巧的,还会引申去想,这皇家家奴……难道就这种水平!?不帮忙,净坏事!就是仗着“身负皇命”四个字而已……要是这么看的话,是不是应该限制一下内侍出宫之后的权力了?要不然的话,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谁受得了!?
这回是人家谢直扛住了,下回呢?
这回是谢直处置民乱,下回,就有可能是两军对战……国朝又有派内侍随军做监军的习惯……到时候要是也给领兵的将领来这么一下子……后果难料啊……
这些人想到了,李老三自然也想到了。
随着河南县张主薄的描述,李老三的脸色越来越差,听到最后,竟然面色铁青,一转眼,狠狠瞪了身边内侍一眼。
这位内侍,身着紫袍,听张主薄的描述也是冷汗连连,被李老三这么一瞪,吓得差点跪下来。
划重点,身着紫袍。
三品以上。
能够在常参朝会上侍立在李老三的身边,又是这么高的品级,全大唐,就一个。
高力士!
高内侍犯错,他这么大反应是怎么回事?
从姓氏上就能看出来,那位出宫之后飞扬跋扈的高内侍,和高力士关系匪浅。
高力士本姓冯,岭南人,乃是大唐开国之初“岭南王”冯盎的后人,后来冯氏牵扯进了一件谋反大案,被全族抄斩,高力士本人因为年岁幼小,被阉割之后送入皇宫,拜宦官高延福为义父,如此才改了高姓。
当时正是武后当朝,高延福因为出身武三思府中,在宫城之中颇有些如鱼得水的意思,连带着高力士也因祸得福。
后来武后还政李唐,他被睿宗赐给时任淄博王的李老三,一路用心服侍,颇得李老三的信重,后来又在韦后乱政,太平公主谋逆的两次政变之中立下了大功,被李老三提拔起来,做了内侍之中的第一人。
高力士为人颇懂感恩,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能做内侍第一人的发轫,自然要追溯到义父高延福的身上,他不但定时供奉高延福夫妇,还把自家生母接到了长安,一起供养无缺。
除此之外,对高延福的族人,也颇多照顾。
如今跪在金殿之上的高内侍,就是高延福远房的一个侄子,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许是看到了高延福的幸福和高力士的权势,一狠心,自阉入宫。
高力士得了高延福的嘱托,自然对他多有照顾。
事实上,高内侍入宫不到半年时间,就能代表李老三出宫传旨,绝对是高力士在背后大力支持的结果。
但是,高力士也万万没有想到,他第一次出宫,竟然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在李老三愤怒的眼神中,高力士满是惶恐之余,心中也是大为愤恨!
这小高,真不懂事!
你出宫传旨就传旨,你招惹谢直干啥!?人家堂堂汜水谢三郎,我都不敢招惹!你以为你是谁!?
当初谢三郎在咸宜公主大婚的时候,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连惠妃娘娘宫里的总管出面,都被人家三言两语地顶到半空之中!
结果呢?天子亲自下旨,点选谢三郎调任御史台,旨意就是我高力士亲自去颁布的,人家谢三郎都没给我个好脸!你一个小小的内侍,算个屁的身份,人家亲口说句“等着”就是给天子脸面了,你还敢上手去拉人家的战马缰绳,没当场把你砍了就是你命大!
现在好了,被人家倒打一耙,直接给你扣上个“勾结匪类”的帽子,这咋办?别说你是义父高延福的侄子,就是我亲儿子我也救不了你了!
不提高力士心中如何愤恨,张主薄终于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完了。
整个金銮殿之上,陷入了一种诡异地沉默之中。
高内侍都吓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高力士不敢说话,生怕引火烧身,满脑子还琢磨着一会退了朝如何向李老三请罪呢。
满朝文武不说话,虽然他们“一致对外”,但是刚才还对谢直喊打喊杀的,现在就让他们开口帮着谢直说话,一时半会还真转不过来这个弯。
谢直,也不说话,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刚才你们喊打喊杀的,现在我摆事实、讲道理,算是把事情全说清楚了,来吧,看看你们怎么处理?无论如何也得给我个交代!
这是啥?说白了就是端着架子等结果了!
李老三呢,不得不说话了。
人家谢直领了朝廷的命令,要打压洛阳粮价,三天时间奔波千里,把粮食运送到了洛阳城,运送到了通济渠,正赶上通济渠的青壮闹粮,于千钧一发之际挽狂澜于既倒,硬生生地把局面控制住了。
这便是有功!
结果,你皇家一个普通奴仆出面,就因为要传天子口谕,不管不顾的上去拉人家谢直的战马,直接导致了河南县主薄被贼人劫持,差点酿成民乱。
这要是不处理,说不过去!
李老三沉吟半晌,开口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仗杀!”
高内侍听了之后,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哭喊着求饶,却根本没人搭理他,还有金吾卫领命上殿,如同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出去。
金殿之上一片寂静,不多时,殿外传来杀猪一般的惨叫,初时中气十足,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干脆就听不见了。
但是金殿之上的人,一个个脸色变得很是难看,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金吾卫回到金殿复命,行刑完毕,高内侍已经被活活打死了。
李老三听了,冷哼一声,起身就要走。
为啥?
没脸待下去了。
这件事,自然是高内侍飞扬跋扈自有取死之道,但是说到底,他还是奉了皇命出宫公干,事没办成,还惹下了大乱子,李老三也颜面无光啊。
既然没脸了,还不撤?等着满朝文武寒碜自己吗?
结果……
他刚刚起身,金殿之上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李老三一听,就是一阵头疼。
谢直!
又是他!
现在李老三听他说话,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启禀陛下,臣,监察御史谢直,弹劾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勾结粮商,哄抬粮价,勾结匪类,推动通济渠青壮民乱!”
勾结匪类……
同样的配方,同样的味道……治不了李老三的头疼……
等等,好像也不一样哈……
高内侍是“导致”,杨士曹是“推动”,用词不一样,行为自然也不一样,最起码,一个是被动,另外一个,却是主动。
“主动”推动“民乱”?
这不是幕后黑手吗?
一想到这里,即便李老三的脑袋再疼,也不能走了,推动民乱,这跟扯旗造反能有多大区别?还就在大唐东都洛阳,就在李老三的眼皮子底下,这种事情他要是不能在第一时间处理,他这个皇帝也干不下去了!
李老三重新坐回龙椅,看着谢直直运气,刚才你不是不说话嘛,用沉默来逼我处理高内侍,好,现在我也不说话,看你怎么说!
满朝文武,一片大哗。
这汜水谢三郎就是猛啊!
刚刚告倒了一个内侍,现在开始对朝廷官员下手了!?
李尚隐更是一拍脑袋,无言以对。
作为御史台的老大,他也不知道有谢直这样的下属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一次让他去河阴县查漕船被袭,人家直接剿灭了黑衣悍匪。
这工作能力,早就让御史台上上下下心有戚戚然。
这一回更厉害,让你打压洛阳粮价,仅仅三天时间,不但把粮食运回来了,连哄抬粮价的幕后黑手都找出来了!?
咱不是说好了让你来控制事态吗?怎么这种事情还能当案子去破?这回好,连犯罪嫌疑人都找到了……
你这样干活……就不想想给御史台一众同仁多大的心理压力啊……
李尚隐说不出来话,可有人说话了。
裴耀卿。
前文说了,裴相自从奉命整治大唐漕运,一心想要“首尾全龙第一功”,现在事情都干的差不多了,就等着通济渠疏浚工程完成,就算是功德圆满。
现如今,裴相在朝堂之上万事不管,一门心思等着通济渠完事。
说得直白点,现在通济渠就是人家裴相的“逆鳞”,谁敢动,裴相就敢咬他!
现在一听,怎么着?通济渠青壮闹粮,是有人在幕后推动!?卧槽,杨玄,你这是找死啊!
不过人家好歹也是大唐宰相,有情绪归有情绪,总得把事情问清楚了。
“谢御史,你说的可属实!?”
谢直微微一笑。
“启禀裴相,三郎自然不敢妄言!”
说完之后,重新转向李老三,这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