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的笑声顿时一滞,仔细一想,他这一顿瞎扯,好像还真忽略了马车上的姑母和表妹。
柱子一听,更是直接安排人抽去门槛,引导马车直接入内。
杜甫也连忙上前帮忙,即便这样,马车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也从车上传出来一声骄哼。
挨了一拳那位,这时候才哈哈一笑。
老杜顿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人家都说谢三郎不是好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在儒家门口冷嘲热讽杜甫之人,正是谢直谢三郎!
要不然的话,千古诗圣,也不可能上来就一拳,实在他和谢直关系太融洽了,朋友相交,些许玩笑,无伤大雅。
这就是就老杜,洛阳城里面随便拎出来一个,谁敢一言不合就给谢直一拳,可都别忘了,杨玄璬、何大龙的人头,现在还在洛阳城门上挂着呢。
却说谢直挨了一拳,也不以为意,直接一句话点出老杜跟他瞎扯的“不合时宜”,成功地把千古诗圣给推坑里面去了,我一个开旅店的,都知道贵客临门,应该早早迎接才是,你倒好,亲自陪同家中长辈前来积润驿,见了朋友一顿胡扯,倒是把长辈忘在了背后……你老杜不是厉害吗,还打人,行,咱不跟你计较,总有人能收拾了你!
果然,马车里面的一声骄哼,将这种不满溢于言表。
杜甫多聪明一个人啊,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又被谢三郎给坑了?不由得连连苦笑,手指虚点谢直,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刚想说什么,却也有点来不及了。
马车直入儒家中院,停稳之后,自有儒家的伙计搬来小凳子,预备这贵人下车踩踏。
再看马车,车帘已经掀开。
杜甫一见,姑母这是要下车了,顾不得和谢直算账,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去,一来是他家二姑母的年岁不小了,爬高下低的,他不敢假手他人,还是要亲自去搀扶才能放心,二来,这不是刚让谢三郎坑了一家伙嘛,还不赶紧上前表现表现?
中年美妇倒是也没有真的责怪杜甫,不过大白眼珠子肯定少不了一颗就是了。
车中少女,杜甫的那位表妹倒是没有啥好气了,下车之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要不是当着外人,估计这姑娘早就怼上了。
杜甫苦笑。
谢直却在边上看得直乐呵,该!让你老杜在我儒家门口闹事,见了东家不但不怕,还敢给东家一拳,特么的,我儒家欠你老杜的不成!?这回总算有人能治你了!
他这正乐呵呢,却不想杜甫却向他招了招手。
谢直一见,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啊?这是老杜要介绍自家姑母与他认识……
可别小瞧了这个小小的介绍,这种事在后世不算什么,你们几个朋友在外面玩呐,不管碰上了谁家的亲戚长辈,人家都会介绍一番,然后大家都会“叔叔阿姨”地叫上一通,要是在外面吃放喝酒,说不得还要集体端杯过去敬一杯酒水,这种事情在后世司空见惯,总体而言,大体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氛围,等第二天酒醒了,说不定你连昨天碰上的是三舅还是二姨夫都弄不明白……
但是,这种介绍,在大唐可不一样。
这种事,在大唐,有个专用的词汇,通家之好!
别误会,不是托妻献子的那种,而是让你们一家人,和我们一家人,不管男的女的,都相互认识一下,日后男的一桌喝酒,女的一桌喝酒,备不住还要接个娃娃亲之类的。
这是什么?
这是真正关系好到了一定程度才能办到的事情!
尤其男女之间相互认识。
大唐虽然风气比较开放,但也讲究个“瓜田李下”,虽然还没有到了南宋那种“男女授受不亲”的程度,但是你想要没事就认识几个姑娘,除了平康坊之类的地方,纯属做梦,见都见不到,更何况说认识了?有诗为证: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去年,你上街溜达,正赶上人家姑娘开门,你一眼看过去,被惊艳了,感觉姑娘和院门外桃花一样漂亮,结果,今年你又想起来当初的那种惊艳,屁颠屁颠地又跑到人家门口,溜溜等了一天,只见桃花,不见人了,失望之后才有疑惑,那姑娘哪去了啊……
你想,见姑娘也好,认识姑娘也好,要是省事的话,崔护这哥们能溜溜惦记一整年吗?人家好歹也是堂堂的五姓七家子弟,放到后世,好歹也是个上市公司少东家了吧?早他么上去觍着脸要微信了……
闲话不多说,谢直一见老杜招呼自己,连忙整理衣襟冠巾,快步过去。
注意动作哈,整理衣帽是个啥意思?
一来,是一种礼节,不管谁给你介绍新朋友,你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吧,歪戴帽子斜瞪着眼?不像话!
二来,也显示出谢直对老杜这位姑母的重视。
谢直穿越之前就知道杜甫这位姑母,对杜甫真是没的说。
这位二姑母娘家自然姓杜,嫁了河东裴氏为妻,在她身故之后,杜甫亲自出手为她撰写墓碑碑文,其中提到了一件往事。
说杜甫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了,他爹又难以照顾一个三岁多的孩子,没办法之下,就把杜甫送到了这位二姑的家里、
这二姑对杜甫真的没得说,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全先给他,甚至有一次,闹天花还是水痘之类的传染病,杜甫和二姑家的表弟都得了病,二姑在求医问药的是同时,也请了神婆来给看看,人家神婆也不知道怎么琢磨的,掐指一算,说你家卧室的东北角,有神灵保护,你把孩子放在东北角,他就没事,说完之后翩然远去。
人家杜甫二姑是怎么干的?
东北角不是好吗,把杜甫放在那里养病了!
至于她自己的亲儿子,在卧室里随便找了个地方安置!
结果,杜甫活了,表弟死了!
这件事乃是杜甫亲书,可信度极高!人家二姑是怎么考虑的,咱不知道,但是这件事站在杜甫的角度上来考虑,简直是救命之恩!
现在,谢直作为杜甫的好友,要被杜甫介绍给他最尊重的二姑母,由不得谢直不重视。
“这便是我家二姑母……”
“这便是洛阳城中鼎鼎大名的汜水谢三郎了……”
杜甫为双方引荐之后,谢直二话不说,直接一躬到地。
“见过二姑母!”
裴杜氏一听,乐得鱼尾纹都开了。
不是因为谢直堂堂监察御史、如今在朝堂之上风生水起,他一躬到地,让裴杜氏虚荣了,而是喜欢谢直的称呼,“二姑母”,这是跟着杜甫一起叫的称呼,这说明什么,至少汜水谢三郎,在明面上真的拿杜甫当成了自己的朋友,要不然的话,一句“裴夫人”就足够了。
一想到这里,裴杜氏笑得更加慈祥。
“快快请起,老身不过是一个没了用处的糟老婆子而已,哪里敢当谢御史如此大礼?”
谢直起身之后很是谦逊,一直叉手在前,微微躬身以示尊重。
“二姑母说得哪里话来,三郎与子美兄结交与微末之间,意气相投,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您是从小抚养他长大的二姑母,三郎礼敬乃是最应当不过!
谢御史之类的虚名,还请二姑母休要提起,朝中之事,不入家门,二姑母要是不嫌弃的话,称呼谢某一声三郎即可。”
老太太让谢直哄得实在高兴。
她这一辈子子嗣不旺,仅有一男一女傍身,儿子还因为时疫夭折,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女儿而已,在大唐这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社会之中,不免心中遗憾没有儿子为裴家传承香火,巧了,杜甫就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很大程度上,老太太把杜甫当做了自己的亲儿子,甚至比亲儿子还要亲。
如今看到声名鹊起的汜水谢三郎,竟然因为杜甫这么给面子,哪里有不高兴的道理?倒是不为了她自己,而是隐约中感觉,既然谢直能够怎么尊重自己,那么对杜甫岂不是更好了?她亲自抚养杜甫长大,难道还不愿意杜甫身边多一个贵人扶持吗?
一念至此,老太太笑得更加慈眉善目。
“既然你跟杜甫是至交好友……也罢,老身就僭越一番,称呼你一声三郎吧……
老身对三郎也是闻名已久啊……别的不说,就是去年在这积润驿的李家客舍,要不是三郎出手相助,我的这个侄子,说不得要在河南县的大牢中住上一段日子了……那段时间正好是开元二十三年科考之前,如果他在大牢中耽误两个月的时间,恐怕今科无缘金榜……尤其还是你三郎出手推动了科举的改革,让糊名一事在大唐正式推行,正好为杜甫拉平了家世的差距,让他纯以才学论,这才进士及第……
真要是说起来,你谢三郎不但是杜甫的朋友,还是他的恩人,贵人!
我这个老婆子对你心生感念,早就想把你三郎请到家中好好答谢一番,只可惜你三郎科举之后就在仕途上一路高歌猛进,实在让我这个老婆子,实在是没有了机会……
却是我家失礼在先,却不想今日得见三郎,还能得三郎如此礼遇,实在让老身汗颜……”
谢直一听,哈哈一笑,人家客气两句,咱也犯不上当真,打了个哈哈,开口说道:
“二姑母这话,小侄就没法接了……
我和子美兄订交之后,早就应当登门拜会才是……
怎奈科举之后就是吏部考,随即就是选官河南县尉,然后调任监察御史……官场之上一桩桩一件件闲事、琐事,让三郎疲于奔命……
一直没能上门拜会二姑母,其实是三郎的不是才对……”
两个人一个你谦让,一个我不好意思,聊得那叫一个火热。
这状况,可就看恼了那位车中的少女,杜甫的表妹。
直接冷哼一声,打断了两人人之间的商业互吹,然后对着他娘一顿撒娇。
“娘,咱不是还要到白马寺进香礼佛吗,时间可是不早了,咱们还没有沐浴更衣呢……”
裴杜氏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她正和谢直说话呢,自家晚辈擅自插嘴,这是很失礼的表现,尤其刚才的那一声冷哼以及插嘴的内容,实在让裴杜氏无语。
不过这话倒是也说得没啥毛病,进香礼佛这种事,也是有时间安排的……
正事要紧!
即便是这样,裴杜氏还是把脸一沉。
“没大没小的……
还不敢接见过你谢家三哥!”
杜甫赶紧在边上帮着介绍。
“这是我家表妹,姓裴,单名一个美字,时常家中换做美娘……”
谢直听了,抬眼一看,明眸皓齿、肤白貌美,果然是一个小美人。
“见过表妹!”
裴美娘也行礼。
“见过谢家三哥。”
称呼叫得亲切,语气却很疏远。
谢直当时就是一愣,仔细看了看这个丫头,没见过啊,这言语自重的疏远倒是好理解,谁也不愿意突然之间多出来一个什么哥哥之类的,但是眼神之中单单的敌意又是从何而来,他琢磨了半天,也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一见这情况,也没多说啥,又和谢直叨叨了两句,就带着裴美娘去沐浴更衣了。
谢直一见她们走了,顿时一把薅住了杜甫。
“你先等会!老杜,你小子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家里面叨咕我的坏话来着?”
杜甫顿时一愣,“没有啊……”
谢直根本不信,“没有?没有的话,你表妹怎么对我这个态度?我哪里得罪了她不成?”
杜甫闻言,嘿嘿一笑,随即想起来什么了,笑声越来越大,到了最后,竟然乐不可支。
这都给谢直笑毛了,后来干脆恼羞成怒地给了他一拳,“有话说话!笑啥!?”
杜甫这才慢慢敛住了笑声,依旧满脸的笑容,看着谢直问道:
“你说我家表妹为什么对你有敌意?”
“对啊!今天第一次见,我也没得罪过她啊……”
“哈哈哈……谢三郎,这事儿,还不是你自己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