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直陷入了沉默。
辛评事却不干了,好心好心过来结交,快马出城三十里,结果就换来了手拿臂膀、高声询问?
这种事,换做谁也受不了!
辛评事怒色上脸,就要拂袖而走。
旁边却急坏了杜甫。
人家老杜还纳闷呢,刚才不是还好好得么,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就因为一个人名?不至于吧?你想知道你就问呗,人家不是告诉你了吗?你自己没听清还有理了,急赤白脸地薅着人家追着问?哪有这么办事的?就算作为谢三郎的好友,老杜也有点看不下去了。
一见辛评事转身就要走,老杜赶紧上前,把辛评事拦住。
“辛二哥,且慢,辛二哥且慢!
辛二哥,哎呀,三郎不是故意的,且不忙走,咱们问问他,这个犯官偏将是不是跟他有什么恩怨才是……
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三郎的祖母娘家姓薛,乃是我朝名将西平王的后人……薛家主脉就在幽燕之地,又多有从军之人,说不定和这杂胡出身的偏将有什么恩怨……
你也知道,三郎这人面冷心热,说不定人家没当事的一句闲话,他就早早记在了心里,赶上对景的时候,不用人家说他,他就主动出手……
辛二哥,多有得罪了,多有得罪了,我替三郎向你赔礼……
今天是三郎失礼在先,辛二哥你发怒也是正常,不过,咱们好歹得弄清楚其中的缘由吧……”
辛评事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
不管怎么说吧,咱也得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才行,要不然以后人家问起来,说你辛评事不是和谢三郎认识吗,怎么没深入地发展一下关系啊?他咋说?说第一顿喝酒就不欢而散,具体原因不知道,就知道谢三郎对我不客气来了?真要是这么说了,别人不会说谢三郎如何,反倒是会说他糊涂,明明有机会接触谢直这样的官场新星,结果就因为酒桌上的一点闲事给放弃了,这是……喝迷糊了吧?
另外,辛评事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谢三郎除了一个担任成皋折冲府果毅校尉的祖父之外,竟然还能跟薛家扯上关系,这么一算的话,合着人家谢家在大唐军中的势力也不小啊,以前知道的,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要是这么说的话,就必须重新审定这位大唐官场新星背后的势力了……
想到这里,辛评事也就缓缓收敛了怒气。
其实他也没弄明白,在他的潜意识里面,还是希望能够跟谢三郎处好关系的,所以对谢直的种种行为,忍耐程度就相对高了一点……刚才闹着要走,实在有点没脸,现在杜甫上前这么一拦,就是很直接地给递上了台阶,辛评事想都没想,就顺坡下驴了。
结果,他这一停下来,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谢直,不转不成啊,就算就坡下驴了,也挺没脸的,他还等着谢直道歉呢……
结果。
谢三郎就仿佛杀了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脸上七情上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之间,脸上跟开了杂货铺一样,啥都有。
这状态,杜甫都看不下去了,我这好不容易把人拦下,你倒是说话啊……这要是就这么晾着,人家真走了,那就是真得罪人了,咱虽然不怕他一个大理寺的小小评事,但是也犯不上啊……
“三郎,你到底是怎么了?”
杜甫真急了,上前推了谢直一把。
谢直被杜甫一推,这才算是清醒过来……
不过,这回,连杜甫都不理了。
“柱子!柱子!”
杜甫都懵了,啥情况这是!?难道谢三郎的酒品不行,喝点酒就要撒酒疯!?不能啊,以前也没少跟他喝酒,没见过他折腾啊,这回是咋回事?
就在杜甫犯迷糊的时候,柱子来了,他一听谢直召唤,声音还这么急促,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从儒家中院连忙跑了过了,到了谢直面前直喘粗气。
“三爷,怎么了?您有什么吩咐?”
“水!冰水!”谢直直接交代,“越凉越好!快!”
柱子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得了谢直的命令,转身就跑,一刻也不敢耽误,因为他看见了谢直的脸色,有点害怕,从他认识谢直以来,一直见他都是胸有成竹、风轻云淡的模样,即便心头暴怒,也仅仅是微微眯眼而已,什么时候见过如此七情上脸的状况?虽然不敢发问,但是也知道,三爷肯定是碰到了大事!他一个小小伙计,现如今的掌柜,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资格参与谢直身边的大事,能够按照三爷的吩咐把事情做好,就已经是给三爷帮忙了。
不多时,冰水到了。
大夏天上哪找冰水去?大唐顶级豪阀才有的习惯,冬天凿河取冰,集中窖藏半年,等到暑天拿出来,或者饮用,或者垒成冰山纳凉,儒家一个小小的连锁客舍,以前也没有,这还是谢直给出的主意,当时积润驿店还是李家客舍,谢直随口说了一句,李勋上了心,在开元二十二年冬天存下了不少冰块,等到开元二十三年夏天拿出来,的确为客舍招揽了不少的生意……
却不想,今天谢直也能用上了。
七月份的天气,一盆冰水端上来,水面之上飘着冰块,铜盆外壁凝结这密密麻麻的水珠,看着就让人那么痛快。
谢直一见冰水到了,二话没说,把面前桌子上的碗筷酒菜一胡噜,任凭它掉在地上、摔个稀碎,看都没看一眼。
“哐”,把水盆墩在桌面之上。
低头。
直接把脑袋杵到冰水里了!
周围几个人全傻眼了,干什么呢这是!?不怕闹病吗!?
柱子更是懵了,三爷要冰水……这是给自己找病玩呢?
杜甫、辛评事、柱子,三个人目瞪口呆的时候,整个场面是一片诡异的宁静。
“哗!”
龙出水!
谢直抬头!
一张脸,通红,冻的!
大口喘着粗气,憋的!
一双眼睛明亮至极,醒酒了!
谢直任凭冰水满头满脸地流淌,湿了衣襟,对辛评事叉手为礼、一躬到地。
“辛二哥,刚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辛评事吓了一跳,这可是大礼,平辈相交,这样的礼节是最重了,除了对天子、长辈的跪礼,这样的礼节不出大事都用不上。
他一见谢直行礼,顿时吓得手忙脚乱,赶紧搀扶。
“使不得使不得,三郎言重了……”
谢直起身,冲着他重重地一点头,又甩给杜甫一个安心的眼神,却对柱子交代道:
“柱子,备马,我要回城!”
眼看着柱子领命而去,谢直这才又转向辛评事。
“辛二哥见谅,三郎有事,片刻不敢耽误,这就要回洛阳城中处理,还往辛二哥见谅!
这样,今天让老杜再陪您多喝一点,改日三郎再专门摆酒向辛二哥赔罪!”
说着,又是一礼。
辛评事见了谢直如此做派,心中的那口怒气,早就消散的一干二净,谁没事把脑袋杵在冰水里面,就为了早一点醒酒,这肯定是碰上大事了!既然是让汜水谢三郎如此做派的大事,刚才不过抓了自己一把而已的“小事”,自然根本提不上台面,尤其谢直又是一躬到地,又是行礼,又是赔罪的,他还能说啥,只能把谢直扶起来,嘴里面说着“不必如此”之类的话语。
旁边的杜甫倒是苦了脸,还喝?就辛评事这酒量,俩人都陪不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了,我哪扛得住啊?另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三郎你要回城?
现在洛阳城已经关闭城门了,街面上也宵禁了……
你还进……”
说到这儿,杜甫自己就停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的问题,谢直的身份,监察御史!
按照道理来讲,城关落锁,无事不得开启,如果私越,按照律法,是要定罪的,但是这种律法的规定,肯定也有特殊的情况,具体的就不多说了。
具体到了谢直的身上,他身为监察御史,倒是可以叫门扣关,人家开不开没准,不过以谢三郎在洛阳城里面的名声,估计即便不给他开门,也能弄一个箩筐,让他坐到里面给拽上去。
也就是说,谢直以他的身份,倒是可以在洛阳城关闭城门之后入城。
只不过,这样一来的话,肯定特别麻烦,说不定还会有后续的首尾……
但是,不管怎么说,谢直也能入城就是了。
单论起对大唐律法的熟悉,辛评事比杜甫还熟悉呢,一听谢直要回城,几乎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也顾不得别的,惊讶之余一声追问。
“三郎,你虽然能入城,但是这样的后果,你可得考虑清楚了……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必须今晚吗,明天就不成!?”
谢直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三郎今天都要回城!”
辛评事见他神色坚定,甚至连湿漉漉的衣衫都来不及更换,就知道谢三郎已经打定了主意,难以阻拦他回归洛阳。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说道:
“三郎既然一意如此,辛某也不便多说什么……
不过……还请三郎见谅,辛某要多问一句,三郎回城,可是为了那幽州犯官安禄山?”
谢直点头。
辛评事大急。
“三郎,三思而后行啊!
辛某不知道你与那安禄山到底有何种恩怨,让你一刻都等不了,必须马上回洛阳城处理!
但是,辛某还是要提醒你最后一句。
安禄山身上的案子,非常有可能涉及到了幽州节帅张守珪与朝廷之间的博弈!
他安禄山按律当斩,不得已之下才卷入了这场风波……
你谢三郎前程远大,卷入这样的风波之中,一个不慎,就是身败名裂!
所以,我建议你还是躲远一点为好!
这件事……是祸非福啊……”
谢直听了,知道人家辛评事真的是仁至义尽,在自家如此表现的情况下,还能不计前嫌地提醒自己,堪称诤友!
只不过,这件事,他非做不可!
谢直早就想好了。
就因为一个名字,安禄山!
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
要不是他当先掀起叛乱,大唐朝也不会硬生生地被打断了上升的态势!
别的暂且不说,经历了八年的安史之乱,全大唐的人口,足足少了一半!在叛军波及最重要的地方,关中、中原,十室九空!
谢直要是不出手,都对不起那些到谢府门口磕头的洛阳百姓!
以前的时候,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安禄山是堂堂的幽州节度使,麾下人马几十万,他一个小小汜水谢三郎,就算有心杀贼,也是无力回天。
刚穿越到大唐,甚至现在,谢直都是一门心思在朝堂攀爬,然后找个机会外放,好远远躲开安史之乱波及到的地方。
但是,他还真不知道安禄山在没有成为幽州节度使之前,竟然还有这么一次兵败被审的事情!
按照历史的轨迹,他这一趟洛阳之行,自然是有惊无险。
但是,既然谢直穿越千年而来,就断然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如果能把借这个机会杀了安禄山,岂不是能够直接消弭安史之乱?
也不枉谢三郎穿越一回!
只要能杀了安禄山,别说得罪一个张守珪,就是把天子李老三一起得罪了,又能何妨!?
谢直把脑袋杵在冰水里面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即便一命换一命,也要杀了安禄山!
“辛二哥不必多说了,金玉良言,三郎铭感五内!
但是,这件事情,三郎非做不可!
内中缘由,一时之间不便多说,还请辛二哥见谅!”
辛评事听了,无奈的摇了摇头,也就闭口不言了,都劝说到这种程度了,人家不听,徒之奈何啊!
他不说话了,杜甫却开口了。
“三郎,你回城,我拦不住,我也不拦着你。
只不过,我要问一声,那安禄山如今在大理寺关押,你就算回城之后,又能如何,难道你还能在着监察御史的身份,去大理寺大牢中杀了他?”
谢直闻言,摇了摇头,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三郎回城,是要去拜会御史大夫李尚隐。
我要从他手中拿到参加三堂会审安禄山的任务!
那安禄山一介犯官,我就要亲自盯着没有人在其中上下其手、为他脱罪!
大牢刺杀?
子美兄你想多了……
谢某身为监察御史,难道不会用律法杀人吗!?”